纯男人们的聚会,不论最初的话题是天气、女人还是近日见闻,最后往往还是会拐到键政上去。
南洋兵马司作为如今岷埠的主事衙门,这里没有比他们更大的,自然更加无所顾忌。
李知涯仰头灌了一口椰子酒。
随着那甜腻中带着辛辣的液体滑入喉中,他眼神有些迷离,语气却异常清晰:“其实……登陆岷埠第一天,看着那些红毛番的堡垒,我就想着,这地方,咱们得要。”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咱们是后来的,想站稳脚跟,发展势力,跟本地帮会、跟那些殖民者,冲突迟早要来。
既然躲不过,不如横下心,一步到位。
从逃难的,变成管事的。
古人有云——”
他抓起酒盏,重重一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曾全维因为受过朝廷腌臜气,立刻大声附和,脸色涨红:“把总说得对!
谁他娘的规定这吕宋就得是红毛番当总督?
他们骑在咱们华人头上拉屎拉尿的日子够久了!
西洋鬼佬一天不滚下去,咱们一天没好日子过!”
周易拿起一根木签,仔细看着尖端,眉头微蹙:“能赢,总归是好的。
只不过……逻辑上,我们赢了,接手他们的地盘,就不可避免地要吸纳他们留下的体系。
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常宁子如数家珍般接话,带着看透世情的调侃:“违禁的香粉、女人、奴隶买卖……
这些玩意儿,是无法回避的大势所趋。
里边有海量的利润。
而只要银子堆得足够高,不管是谁接手这些,都会被慢慢侵蚀,最终形成……
称之为‘派系’一类的东西。”
耿异眨巴着眼,乐呵呵地笑:“‘派系’?没错,咱们现在,也算是一方派系了!挺好!”
“你不懂,”常宁子摇头,脸上戏谑稍减,“这里头利弊皆有。
它让太多的权势,集中在太少的人手中。
人与钱权打交道越久,难免近墨者黑,变得……越发龌龊。”
其他人闻言,都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曾全维更是直接问:“侯道长,你个出家人,咋那么懂里头的道道?”
岂料常宁子发出一声轻笑:“对于一般人来说,勾心斗角,只是日常生活之余的调剂。
可在庙观里,勾心斗角、排除异己,就是生活的一切。”
晋永功微微点头:“侯道长的意思……是我们打败了以西巴尼亚人。
但从长远来看,我们搞不好,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新的……殖民老爷。”
一直听着众人议论的李知涯,此刻猛地抬起头。
他早已喝得满脸通红,眼睛发直,但目光深处却是一片冰凉的清醒。
“我绝对不会。”
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所有人都不禁看向他。
李知涯放下酒盏,重复道,一字一顿:“我绝对不会。我希望你们也不会。”
他的目光扫过耿异、曾全维、周易、常宁子、晋永功,以及已有些醉意的田见信。
“所以……我们得互相看着点,互相监督。”
其他人互相看看,脸上表情复杂。
那并非不信任,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对人性与权力本能的疑虑。
说不清是不敢笃定李知涯永远不会变成残暴的殖民者那一类人物。
还是不敢笃定……自己不会。
院内的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严肃,短暂地凝滞了。
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