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怡红醉举办花魁竞选大会。
整座楼阁仿佛一头自沉睡中苏醒的巨兽,张灯结彩,吞吐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喧嚣与欲望。
秦淮河的粼粼波光映照着它通明的灯火,丝竹管弦之声穿透夜色,与鼎沸人声交织,将这片区域渲染成云锦城最灼热的心脏。
朱漆大门前车水马龙,衣着华贵的宾客络绎不绝,龟奴与丫鬟们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将一位位豪客引入楼内。楼内,更是另一番天地。
大厅中央原本用于歌舞的台子被装点得焕然一新,铺着大红的猩猩毡,四角悬挂着琉璃灯,将台上映照得亮如白昼。
台下,早已座无虚席,锦衣华服的富商巨贾、风流名士,乃至一些刻意低调但眼神精悍的江湖客,混杂一处。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酒香以及人群散发的热意,嗡嗡的谈笑声、杯盏碰撞声交织成一片,酝酿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期待。
萧衡,依旧顶着“王衡”那张带着几分浮夸与倨傲的易容面孔,在苏云低眉顺眼的引领下,穿过喧闹的大堂,沿着铺着厚软地毯的楼梯向上,走向他早已订好的位置绝佳的二楼雅间。
苏云今日显得格外紧张,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不时用余光瞥向身前高大挺拔的背影。
他心跳得厉害,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袖中那个小巧的瓷瓶,此刻仿佛有千斤重,贴着皮肤,传来一阵阵冰凉的触感。
“王公子,您请。”
苏云推开雅间的雕花木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衡迈步而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雅间。这里视野极佳,正对楼下舞台,又能将大半厅堂景象收入眼底。
他看似随意地在临窗的紫檀木椅上坐下,实则全身感官都已提升到极致,留意着楼内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苏云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走到桌边,执起早已备好的青玉茶壶。他倒茶的动作略显僵硬,壶嘴甚至与杯沿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细微的脆响。
“王……王公子,请用茶。”
他将那杯碧绿的茶汤推到萧衡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讨好,也藏着心虚。
“小的打听过了,今晚……今晚除了花魁竞选,听说后院还新进了一批西域来的舞姬,只是不轻易示人……还有,龟奴们私下说,后院的守卫比平日多了不少,尤其是假山那片……”
他一边说着无关紧要或半真半假的消息,一边紧紧盯着萧衡的手。
萧衡的指尖拂过温热的杯壁,并未立刻去端。他锐利的目光落在苏云脸上,将对方那闪烁的眼神、微微泛红的耳根,以及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尽数看在眼里。这小子,今日太不自然了。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至带着一丝属于“王衡”的不耐。
“就这些?”
说着,他终是端起了那杯茶。动作间,他借着窗外透入的光线和屋内明亮的灯火,仔细审视着茶汤色泽,清澈透亮,毫无杂质。
他又看似无意地将茶杯凑近鼻端,除了上等茶叶的清香,并未嗅到任何异味。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杯再正常不过的茶水。
苏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生怕萧衡那敏锐的洞察力发现端倪。他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就在苏云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萧衡手腕一抬,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茶叶特有的微涩回甘。
成了!
苏云心中狂喜,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一股混杂着罪恶与兴奋的热流涌遍全身。
他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生怕被看出破绽。
萧衡放下茶杯,目光转向楼下。此时,花魁竞选已然开始。
只听得一阵急促如雨打芭蕉的琵琶声响起,暖场的乐伎退下,一位口齿伶俐、风情万种的美妇人走上台,一番插科打诨,将全场气氛炒得更热。
随后,参与竞选的男女们,便按照抽签顺序,依次登台。
首先上场的是一位抱着瑶琴的素衣女子,容颜清丽,指尖流淌出空灵悠远的曲调,如高山流水,试图以清雅动人。
紧接着是一位身段妖娆的红衣舞姬,随着激昂的胡乐翩然起舞,裙裾翻飞如烈焰,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引得台下阵阵喝彩。
又有面容精致、气质阴柔的少年,手持玉箫,吹奏一曲婉转缠绵的相思调,眉宇间自带一股惹人怜爱的忧郁。
一位、两位、三位……登台者无不竭尽全力,或歌或舞,或奏或演,展示着自己最动人的容貌、最曼妙的身段、最精湛的才艺。
他们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或纯真、或妩媚、或高傲,试图抓住台下每一位看客的心。
然而,看着这些在台上争奇斗艳、宛如精致提线木偶般的男女,萧衡心底却是一片冰冷。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与江晚宁在那间矮房里看到的曼陀罗药渣,是那些废弃的养蛊器具。
眼前这些鲜活生动的商品,在他们光鲜亮丽的皮囊之下,是否早已被药物或更阴毒的手段所控制,失去了真正的自我?
怡红醉,或者说其背后的幽冥阁,操纵人心的手段,确实令人脊背发寒。
楼内的气氛在一位异域舞姬登场时达到了一个小高潮。那女子金发碧眼,身披薄纱,露出的腰肢纤细柔韧,随着充满异域风情的鼓点疯狂舞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野性的诱惑,引得台下欢呼声、口哨声不绝于耳,竞价牌此起彼伏。
就在这片喧嚣鼎沸之中,萧衡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窗外一个极其细微的闪光——那是他与江晚宁约定的信号,来自后院方向,意味着江晚宁已经就位,找到了合适的潜入时机。
时机到了!
萧衡霍然起身。他体内气血运行如常,并未感到任何异样,这让他对苏云那杯茶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
或许,只是这小子没见过大场面,太过紧张罢了。
“苏云,”
萧衡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出去片刻,你守在此处,任何人来,都不得放入,就说本公子歇下了,不喜打扰。明白吗?”
苏云正沉浸在药效何时发作的焦虑与期待中,闻言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错愕。
“王公子,您要去哪?楼下正精彩……”
他下意识地想阻止,想要亲眼见证药效发作的时刻。
然而萧衡根本不容他多言,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的威压让苏云瞬间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