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细密如针,无声地织着春末的黄昏。
青石板巷深处,一间老塾屋檐下积水成洼,倒映出半片灰云。
阿禾坐在窗前,手指摩挲着那本泛黄的习字帖。
封皮上“阿禾习书”四字仍显稚嫩,却已承载了他整个童年——那是五岁那年,先生握着他手一笔一划写下的名字。
可如今翻开第一页,右下角纸页竟微微卷起,像被无形之手轻轻掀动。
他怔住。
那不是磨损,也不是潮湿所致。昨夜他还翻看过,分明平整如初。
他缓缓揭起一角,纸背赫然浮现一行墨迹未干的小字:
“你不必抄我,你本来就是。”
笔锋瘦劲,无署名,无落款,墨色深沉得仿佛从纸纤维里渗出来的一般。
阿禾心头一震,指尖发凉。
这字……不像是人写的。
没有运笔的顿挫,没有呼吸的节奏,更像是一种“结果”,而非“过程”。
他猛地合上册子,环顾四周。
私塾空无一人,只余风穿堂而过,吹得案头几张宣纸轻颤。
可就在他低头再看时,那页纸竟又自动翻转了一角——第二页边缘也折了起来,内侧露出另一行批注:
“今岁大旱,非天罚也,乃上游筑坝截流,富户私灌稻田所致。主政者讳疾忌医,反责巫祝不诚。”
这不是古文,也不是任何典籍里的语录。这是对当朝时事的直指!
阿禾浑身一凛。
他冲进藏书阁,颤抖着手抽出一本百年前的《农政全书》,逐页翻查。
在第三十七页边缘,一张薄纸悄然折角,背面写着:
“水利在官不在神,尔等焚香求雨,不如拆堰放水。”
他又找《律例集解》、《贡院策论汇编》,甚至国子监刊印的圣贤注疏——凡百年以上古籍,皆有类似折角,内藏批注,字字如刀,剖开现实弊病,冷静得近乎冷酷。
最令人胆寒的是:这些文字,从未出现在历代版本之中。
消息悄然蔓延。
起初是书生间口耳相传,继而波及朝堂。
某日殿试放榜,一位新科举子捧卷喜极而泣,忽然试卷右上角无风自折,朱砂浮现一行红字:
“此策可行,但动机不纯。”
全场哗然。
主考官亲自查验,确认无人动过试卷。
可那字迹清晰如刻,且随着他凝视时间越久,墨线竟缓缓延伸,补全了一句:
“你念此策,为的是博龙颜一悦,而非万民之利。”
皇帝闻讯震怒,命礼部彻查。
然而无论密封、焚毁、重抄,只要涉及思想表达的文字,总会莫名其妙出现折角与批注。
有的直言官员贪墨细节,有的预言灾变将至,还有的……竟提前指出奏折中的逻辑漏洞。
人们开始害怕写字。
翰林院一夜之间焚毁三百卷草稿。
有人传言,只要心怀虚伪,笔下之文必遭“天谴”。
可更多清醒者察觉不对——这不是惩戒,而是推演。
就像某种存在,正透过每一个字句反向阅读执笔者的心。
与此同时,京城某巷孩童嬉戏争抢木马。
一方刚张嘴:“这是我先拿到的——”
另一人立刻接道:“你说‘我先拿到’,但昨天你也这么说,实际上是你趁我去尿尿时抢走的。”
围观大人哄笑。
可笑声戛然而止——那孩子根本没看见昨天的事!
他连场都没在!
类似场景接连发生。
市井争论中,未出口的话被人抢先驳斥;夫妻吵架前,一方突然说:“你要骂我忘关鸡笼,可你自己上周还把狗放丢了。”
朝廷议事更是诡异。
宰相尚未启奏赋税新政,谏议大夫已起身厉声道:“你想以轻徭役收买民心,实则掩盖盐铁司三年亏空!”
皇帝拍案而起:“你怎知他欲言何事?!”
满殿沉默。
片刻后,一名老臣颤声开口:“陛下……我……我好像一直‘知道’。”
他们额际隐约浮现金丝般的微光,如蛛网交织虚空,传递着尚未发声的思想。
语言,不再属于个人。
它成了预判的武器,思维的回响。
而在西北荒原,一支商队被困戈壁。
领队老镖师啐了口沙,冷笑望着前方雾气凝成的小径:“又是幻象,莫信!”
他们绕路而行。三天后断粮,骆驼陷进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