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暑气在蜀道的崇山峻岭间鬱结不散。
而数日之后,当这支押解著特殊囚徒的队伍终於抵达洛阳城郊时。
迎接他们的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热烈景象。
洛阳,大汉的帝都。
歷经战火与重建,如今更显恢弘。
城墙高耸,旌旗招展。
得知王师凯旋,百姓们早已翘首以盼。
从城门直至宫闕的御道两旁,人头攒动,欢声雷动。
簞食壶浆,以迎王师,古风犹存。
老人们捧著新酿的米酒,妇人们提著盛满熟食的篮子。
孩子们则欢快地追逐著队伍,將刚刚採摘的、还带著露水的鲜拋向那些得胜归来的將士。
更有那临街阁楼之上,不少闺中少女悄悄推开雕木窗,含羞带怯地向下张望。
目光在那些年轻將领英武的脸庞上流连,暗送著仰慕的秋波。
这些隨军出征的青年才俊,儼然成为了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星。
空气中瀰漫著酒香、香和一种名为胜利的喜悦气息。
然而,
这所有的荣光、所有的欢呼、所有的热情——
都与那辆行驶在队伍中间、被刻意放置在显眼位置的槛车无关。
车中的刘永,蜷缩在阴影里。
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与外界隔开。
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自己骑著高头大马,身著华服。
在同样的欢呼声中,以功臣或至少是皇室贵胄的身份荣归洛阳。
可如今,他只是一个囚徒,一个失败者!
那些投向將士们的崇敬目光,扫过他时,瞬间变成了好奇、鄙夷、甚至是指指点点的嘲讽。
每一句对王师的讚美,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每一束投向別人的鲜,都映衬著他此刻的落魄与不堪。
他曾是这大汉天下尊贵的皇子,本应享受这万丈荣光的一部分,如今却沦为了衬托胜利者威严的反面教材。
一念之差,確乎是万劫不復。
他死死地低著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將他吞噬的屈辱感。
那喧囂的声浪,在他听来,不是欢迎,而是对他野心的公开处刑。
队伍行至巍峨的宫门前,凯旋的仪式暂告一段落。
早已在此等候的太子洗马董允,整了整衣冠,快步迎上前来。
对著队伍前列的姜维等人,朗声宣諭:
“陛下有旨,征西將军姜维,即刻押解罪人刘永,入宫覲见!”
由於还未正式封赏,所以董允仍然是用原有官职称呼眾人。
董允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在宫门前迴荡,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这道旨意,明確了刘永此刻的身份——“罪人”。
姜维在马上微微欠身,神色肃然:
“臣,领旨。”
他转向身旁的夏侯霸,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夏侯霸,这位原曹魏大將。
归汉后屡立战功。
由於他熟知蜀道地形,以及了解曹魏內部情况。
此次南征,他以“带路党”的身份隨军出征,帮助汉军解决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的確算得上是功勋卓著。
此刻夏侯霸面容冷峻,对押解刘永一事,並无丝毫犹豫。
他挥手示意兵士將槛车打开。
然后与姜维一左一右,押著步履蹣跚、身著骯脏囚服的刘永,走向那深不见底的宫门。
就在即將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两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廊之下。
正是太子刘禪,以及三皇子刘理。
刘禪看著昔日里虽非一母所生、却也一同长大的二弟。
如今这般蓬头垢面、形销骨立的模样,眼圈不由得一红。
他天性敦厚,虽知刘永罪有应得。
但兄弟伦常,眼见於此,心中仍是阵阵酸楚。
他上前一步,未语先嘆,声音带著哽咽:
“二弟……何故……何故自误至此耶?”
这一声“二弟”,包含著复杂的情绪。
有关切,有痛心,更有无尽的惋惜。
刘永猛地抬起头,乱发后的眼睛射出讥誚而冰冷的光芒。
他冷哼一声,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沙哑著嗓子回道:
“哼!太子殿下何必在此假作慈悲!”
“成王败寇,古今通理。”
“今汝为刀俎,吾为鱼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般惺惺作態,徒令人作呕!”
“汝贏了,这太子之位,这未来的江山。”
“尽归於汝,拿去便是!”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向刘禪。
刘禪被他噎得一时语塞,脸色白了又红,唯有泪水滚落得更急。
刘永又將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三弟刘理,眼神更加锐利,语气带著毫不掩饰的嘲讽:
“三弟,別来无恙?”
“当日闻讯,跑得可真快啊,堪比脱兔矣!”
刘理年纪稍轻,面容俊朗,此刻却是一片沉静。
他迎著刘永逼视的目光,並无躲闪,坦然应道:
“……二哥谬讚了。”
“弟若不行事迅捷,恐今日不得立於此处。”
“早已成二哥阶下之囚,甚或……刀下之鬼矣。”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二哥当能体谅。”
刘永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
骤然爆发出一阵嘶哑而悲凉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宫门前迴荡,显得格外刺耳。
“哈哈哈……刀下之鬼?”
“刘理啊刘理,尔也太小覷为兄了!”
“我刘永虽不肖,未承父皇仁德之万一。”
“然亦非那等戕害手足、禽兽不如之徒!”
“当日软禁於你,本意並非加害,实是惜你之才!”
“眾兄弟之中,文韜武略,唯你最强!”
“为兄本欲与你联手,共图大事。”
“在这巴蜀之地,效仿先贤,开拓一番基业。”
“使我大汉声威,不坠於你我之手!”
“奈何……奈何天不佑我,事与愿违,一败涂地!”
“此乃天意,非战之罪也!”
他这番话,半是辩解,半是宣泄。
將积压已久的怨愤与那未曾熄灭的野心,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刘理眉头微蹙,语气依旧平稳:
“二哥,你太过执拗,亦太过衝动。”
“世间万事,岂止兵戎相见一途?”
“若有他念,皆可从容商议,奏请父皇圣裁。”
“何至於此,兵行险著。”
“徒惹祸端,伤及国本,亦害自身。”
“商议?圣裁?哈哈哈……”
刘永嗤之以鼻,目光如炬。
他死死盯住刘理,声音陡然压低,却带著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我今虽败,形同朽木,然三弟……你……”
“你以为,你便能高枕无忧,坐享其成否?”
“呵……只怕未必!”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场眾人耳边!
这已近乎赤裸裸的挑拨与诅咒。
宫门前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刘禪、姜维、夏侯霸、董允,以及隨行的侍卫、內官,无不色变,心中惊惧交加。
这话语背后的含义太过骇人,无人敢接口。
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刘禪首先反应过来,他必须立刻制止这危险的对话。
他急忙上前,打断道:
“二弟!休得胡言!”
“三弟素来贤德,忠心体国,此乃朝野共识!”
“汝自身获罪,安可再出此离间兄弟、动摇国本之语?”
“慎言!慎言!”
姜维也立刻顺势上前,沉声道:
“太子殿下,二位殿下,陛下仍在宫中等候,不宜久滯。”
“请速押……请速带刘永殿下入宫覲见为宜。”
他及时改口,未再直呼“罪人”,稍稍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夏侯霸会意,正欲上前推动刘永进入宫门,刘禪却再次开口:
“且慢。”
眾人目光齐聚於他。
刘禪看著刘永手腕脚踝上那冰冷沉重的镣銬,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对夏侯霸道:
“夏侯將军,请为二弟解开刑具。”
夏侯霸一愣,面露迟疑:
“太子殿下,这……恐有不妥。”
”陛下旨意是押解覲见……”
刘禪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
“纵有天大过错,他终究是父皇之子,是孤之弟。”
“岂能戴著这般枷锁,匍匐於殿前,面对君父?”
“总需存留几分体面,解开吧。”
刘永闻言,冷冽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復了桀驁。
他抬起戴著镣銬的手,对夏侯霸冷笑道:
“夏侯將军,未闻太子之令乎?”
“还不速速与我解开!”
夏侯霸看了看刘禪,又看了看姜维。
见姜维微微頷首,只得暗嘆一声,取出钥匙,上前为刘永卸去了手脚的镣銬。
沉重的铁链落地,发出“哐当”的闷响。
刘永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似是解脱,又似是更深的茫然。
夏侯霸解镣后,仍下意识地想要紧隨刘永入宫,以防不测。
刘禪却再次抬手阻止:
“……夏侯將军留步。”
“父皇旨意,只命二弟一人入內。”
他的目光扫过姜维和夏侯霸,“你等皆在外等候。”
夏侯霸还想说什么,脸上担忧之色更浓。
但刘禪已不再看他,转而面向刘永,语气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著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二弟,去吧。”
“父皇……便在宫內等你。”
刘永深深地看了刘禪一眼。
那目光中交织著恨意、不甘、嘲讽,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整了整身上破烂的囚服,儘管这举动毫无意义。
然后,他挺直了那早已被磨难压得有些佝僂的脊背。
迈开脚步,独自一人。
一步一步,踏入了那象徵著至高皇权、也决定著他最终命运的深邃宫门。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內的阴影里,仿佛被一只巨兽吞噬。
宫门外,一片寂静。
方才那番兄弟鬩墙的激烈言辞,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著灼热的痕跡。
刘禪望著宫门內良久,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復了作为太子应有的庄重。
他对姜维、夏侯霸,以及一同凯旋的眾將领道:
“诸位將军,此次南征,克復汉朝失地,扬我国威,厥功至伟。”
“父皇心甚慰之,特命孤於未央宫偏殿,设宴犒赏有功將士。”
“孤之相父,已在殿中等候,一应封赏事宜,皆已备妥。”
“请隨孤来。”
眾人一听李相爷的名字,不少人心中都扬起一抹兴奋感。
一是因为李翊是汉朝最炽手可热的明星。
古代追星丝毫不亚於现代追星夸张。
能见著这样一颗耀眼的帝国明星,对於许多年轻后辈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殊荣。
更重要的是,已经半隱於朝的李翊,平时已经很少拋头露面了。
这次专门来未央宫接见伐魏功臣,算是给足了出征將士们荣誉与面子。
就如同跟巴菲特吃饭一样,能跟李翊吃上一顿饭。
那是真的可以吹一辈子了。
姜维等人齐齐躬身:
“臣等谢陛下隆恩,谢太子殿下!”
於是,
在刘禪的引领下,一眾风尘僕僕却难掩兴奋的將领,转向未央宫方向行去。
凯旋的荣耀,即將以最实质的方式——加官进爵,降临到他们头上。
未央宫偏殿,灯火通明,庄严肃穆。
以老首相李翊为首,朝中重臣几乎悉数在列。
当刘禪与姜维等功臣步入大殿时,眾臣目光齐聚,气氛隆重而热烈。
简单的敘礼之后,刘禪立於御阶之下。
代表皇帝,开始宣读封赏詔书。
他的声音清朗,在宽阔的大殿中迴荡:
“朕闻之:夫圣主之御世也,必赖股肱之良才。”
“霸业之肇兴也,实资文武之协力。”
“昔我高祖斩白蛇而提三尺,光武乘赤伏而恢八紘。”
“皆以明贤授任,勋劳旌赏。”
“今內阁首相、琅琊侯亮,率忠勇之师,出洛阳而盪群凶。”
“涉秦川以清逆虏,终克偽魏,復我益州。”
“功冠列宿,勛超往哲。”
“其麾下诸將,或摧锋陷阵,或运筹制胜。”
“宜依功次,班爵序封。”
“咨尔有司,其宣朕意:”
“丞相亮总戎专征,躬擐甲冑,算无遗策,谋必中的。”
“昔以交州疲敝之眾,当两川虎狼之师。”
“然焚曹真之粮於陈仓,破司马之阵於渭水。”
“终使偽酋衔璧,关邑重光。”
“今益封食邑二千户,锡以玄纁玉璧,许开丞相府。”
“假黄鉞,录尚书事,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征西將军维忠勤王事,智勇兼资。”
“断谷设伏而败邓艾,阴平出奇而擒曹叡。”
“昔李广箭穿巨石,今將军刀断浊流。”
“进封镇西大將军、平襄侯,假节。”
“遥领凉州刺史,赐金甲雕弓,以彰鹰扬之烈。”
“护军霸本出夏侯,弃暗投明。”
“陇右会师而绝敌军退路,长安夜战而焚敌楼船。”
“虽廉颇归赵,不过如是。”
“拜镇北大將军、博昌亭侯,授幽州牧。”
“赐帛千匹,赤幘青驄。”
“辅国將军逊虽为吴旧臣,实联汉祚。”
“特封镇南大將军、江陵侯。”
“加九锡副典,许建旌节。”
“前將军延驍果善战,每为军锋。”
“出褒斜而据五丈原,守祁山而护粮道。”
“虽魏人畏云长之勇,亦惮文长之威。”
“迁镇东大將军、南郑侯。”
“假鉞,领汉中太守。”
“长史治,智勇兼备,临机决断,破敌建功,勋劳卓著。”
“兹加封为驃骑將军,承其父爵,赐郯侯,赠食邑千户。”
“其余诸將:——”
“安汉將军平、建威將军翼、奋威將军嶷等。”
“或举城来归,或陷阵先登,皆赐爵关內侯,各增食邑三百户。”
“虎賁中郎將兴、羽林监苞、偏將军广等。”
“承父志而励忠贞,冒白刃而建殊功。”
“悉进官三等,赐银印青綬。”
“呜呼!昔萧何荐韩信於坛场,光武擢邓禹於帷幄。”
“今亮举维等於行阵,霸、平辈於降附,此诚欲使雄俊满朝,新锐竞奋。”
“至若郃等旧將,非不懋功。”
“然春秋既高,宜养威重。”
“可转封散骑常侍、光禄大夫。”
“荣以閒职,全其勛名。”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庶几忠良效命,豪杰景从。”
“共襄炎汉之隆,永续宗稷之祀。”
“章武十九年夏六月詔。”
詔书绵长,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一道道封赏被颁布。
王平、张翼、张嶷等魏国归附將领,皆赐爵关內侯,各有赏赐。
关兴、张苞、赵广等年轻一代的將领,则普遍官升三级,委以重任。
而作为此次北伐名义上的最高统帅,丞相诸葛亮。
在其运筹帷幄之下方有此胜,故在原有琅琊侯爵禄之上,再增食邑两千户,以示殊荣。
值得注意的是,姜维除了被冠以“大將军”之命之外,还领到了凉州刺史。
但並不意味著,姜维就要去凉州赴任。
因为詔书前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姜维是“遥领”凉州。
遥领的意思,就是隔空领,简称治理飞地。
它更多的是一种殊荣,而不是真的让你掌控那里。
毕竟你人都不在那里,不可能积累起人脉,建立起势力的。
遥领在汉朝还是很常见。
比如歷史上,张辽在吕布麾下时,
曹操为了离间二人,就曾让张辽遥领北地太守。
还有歷史的刘备,称帝之后,也曾封了马超为凉州牧。
这个也是遥领。
因为蜀汉当时根本没有控制凉州。
刘备的意思,就让鼓励手下人,让你们好好干。
等你们为我打下凉州后,那凉州就是你们的了。
而姜维这边的遥领,是因为姜维本身是凉州人。
这其实就是为了让姜维在老乡面前露个脸,算是给他一种殊荣。
这份封赏名单,用意深远。
细心的朝臣已然发现,此次得到大力提拔和重用的。
几乎全是姜维、夏侯霸、魏延、王平、张翼等新生代与中生代的將领。
他们或为荆州、东州、凉州集团的后起之秀,或为归附不久的驍勇之將。
正值壮年,锐意进取。
相比之下,以车骑大將军张郃等为代表的一批追隨刘备久经沙场、功勋卓著的老將。
虽然也得到了一些象徵性的赏赐,但在实质性的兵权分配和职位晋升上,却明显被边缘化了。
老將们虽然面容平静,但眼神中难免流露出一丝落寞与感慨。
这绝非偶然。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老皇帝刘备在有意地为太子刘禪铺路。
为他培养属於他自己的、年轻而富有活力的军事班底。
以確保政权的平稳过渡和未来的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