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六年,正月十五。暮色沉沉,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压在汉阳军镇低矮的城垣和斑驳的屋瓦之上。与北岸汉口镇那冲霄而起、稳定如恒的「电灯」光华相比,南岸此地的灯火,显得格外稀疏、摇曳,带着一股勉力支撑的疲态。
汉阳城头,「精忠报国」大旗在凛冽的江风中猎猎作响,旗下戍守的兵卒裹紧并不厚实的棉甲,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他们警惕的目光,不时扫过黑沉沉的江面,以及对岸那片令人不安的、过于明亮的「敌境」光辉。城内主要街道如状元街、守备道两旁,倒也悬挂了些许灯笼,却多是旧年糊制的宫灯、鱼灯,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映得行人面色不定。官府虽也倡导「与民同乐」,但那氛围,总透着一股驱不散的压抑与拘谨。
城楼垛口旁,老队正王坚按着腰刀,目光死死盯着江北。他身旁一个新补入的年轻兵士,忍不住低语:「队正,对岸……可真亮啊。听说他们那灯,不用油,不怕风,一夜到天亮?」
王坚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声音沙哑:「噤声!那是明贼妖器,奇技淫巧,有何可羡?留心戒备!」他嘴上呵斥,自己眼角余光却难以控制地瞟向对岸那片璀璨,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他想起去年在襄阳城下,岳太尉分发下来的那些锋锐无比的「高速钢」矛头,似乎……也源自对岸。这念头让他心烦意乱。
状元街口,一个卖麦芽糖的老汉守着微弱的灯笼,生意冷清。他看着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叹了口气,对旁边卖炊饼的婆子嘀咕:「往年上元,虽说比不上汴梁,可也比现在热闹多了……如今,有点家底的,要么想法子北投,要么缩在家里。这兵荒马乱的,谁有心思赏灯?」
婆子一边呵着冻僵的手,一边压低声音:「可不是么!听说对岸汉口,今晚有大会,还有那种能放出人影的‘戏法’看,叫什么……照相?唉,咱这汉阳,连多挂几盏灯,都怕被对岸看了虚实去。」
镇中学塾早已散学,冷冷清清。几名未能随虞允文等人东去、或因家小拖累留下的年轻士子,聚在学塾旁一家名唤「听江阁」的小酒楼二楼雅座。窗外是黯淡的街景与漆黑的江面,唯有对岸的灯火,如同嘲讽般刺眼。
桌上几碟小菜,一壶浊酒。气氛沉闷。
「允文兄他们……此刻怕已在金陵了吧?」一个士子望着江北,语气幽幽,「听闻金陵今日亦有盛大灯会,万人空巷,还有那‘照相术’,可留影存真……」
「慎言!」另一人急忙打断,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莫谈这些!如今闻风司耳目众多,小心惹祸上身!」他举起酒杯,「来,饮酒,饮酒!莫负了这……佳节。」
话虽如此,他自己却先一口饮尽,酒入愁肠,化作一声长叹。他们读圣贤书,怀报国志,可如今困守在这孤城,前程渺茫,连畅所欲言都成奢望。对岸那片光明的「异域」,像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又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此间的窘迫与灰暗。
镇守使衙门前的空地上,官府勉强支起了一个小小的灯棚,悬挂着些写有「忠君报国」、「克复中原」字样的灯谜。几名衙役无精打采地维持着秩序,前来参与的百姓寥寥无几,且大多神色匆匆,猜个灯谜,领些微薄的赏钱(或是几块饴糖),便迅速离去,不愿多做停留。
而在灯火照不到的街巷阴影里,身着便装的闻风司探卒如同幽灵般游弋。他们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驻足观望江北之人,倾听着每一句可能涉及对岸的交谈。一旦发现有人流露出对明国的些许好奇或向往,便会默默记下,或上前「盘问劝导」。一种无形的恐惧,如同这冬夜的寒气,渗透在节日的空气中。
亥时左右,江北汉口镇方向,突然传来连续的、沉闷的轰鸣!汉阳城头瞬间警锣大作!
「戒备!敌袭?!」戍卒们如临大敌,纷纷弓上弦,刀出鞘,紧张地望着对岸。
然而,预料中的砲石并未飞来。只见对岸夜空中,骤然绽放出巨大、绚丽、形态奇特的巨大光团!那光团并非转瞬即逝,而是清晰地凝聚成日月交辉的图案,光芒之盛,色彩之艳,持续时间之长,远超宋军见过的任何烟花。
「是……是烟花?」一个兵士喃喃道,握着弓的手微微放松。
城墙上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从未见过的、蕴含着强大技术与财力的景象震慑了。与之相比,汉阳城内零星升起的、传统的、火光微弱且迅速消散的爆竹和简易烟花,显得如此寒酸与无力。
那轰鸣声与璀璨光华,仿佛并非节日的庆祝,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无声的实力宣告与心理冲击。光芒映照下,汉阳军镇更显破败,戍卒们的脸庞上,写满了震惊、迷茫,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自卑。
老队正王坚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不再呵斥手下,只是沉默地望着那片不属于自己的天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这仗,以后还怎么打?
烟花散尽,江北的灯火依旧辉煌,而南岸汉阳,却仿佛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与沉寂。
「听江阁」上的士子们早已散去,带着满腹的牢骚与无奈。街上的行人几乎绝迹,只剩下寒风吹打着孤零零的灯笼,烛泪缓缓滴落。
卖麦芽糖的老汉收拾着摊子,望着对岸,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推起小车,蹒跚地消失在暗巷中。
城头的戍卒依旧挺立,身影在微弱的灯火下拉得长长的,与对岸那片光明相比,宛如坚守在即将被潮水淹没的孤礁之上。
汉江无语东流,默默地将这南北两岸,灯火殊途,人心各异的上元夜景,裹挟着流入更加不确定的未来。
汉水上游的北风卷着细雪,掠过襄阳新葺的城垛,扑打在「岳」字旗和「精忠报国」大纛上,猎猎作响。去岁血战收复的雄城,在这个上元之夜,依旧弥漫着一股洗刷不去的铁血之气,与节日本该有的暄暖喜庆格格不入。
相较于南岸汉阳军镇那般刻意压抑的黯淡,此间的灯火,带着一种在刀锋上燃烧的、近乎倔强的明亮。城头、街巷,悬挂的多是素白或玄色的灯笼,间或有几盏红色,也像是凝固的血。烛火在风雪中顽强跳跃,映照着往来军士坚毅而疲惫的面庞,映照着街边尚未完全修复的断壁残垣,也映照着每一张对北方充满警惕与仇恨的脸。
戌时,城防交接。都统制张宪按剑巡城,踏着薄雪,从夫人城走到临汉门。他走过每一处垛口,检查弩机、狼牙拍、夜叉檑是否就位,过濠桥是否稳固。城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唯有远山轮廓在雪光中隐约可见。那里,曾是伪齐的营垒,如今虽空,却仿佛仍蛰伏着无尽的威胁。
「都统,今日上元,儿郎们……」副将低声请示,是否可略松弛片刻。
张宪目光如刀,扫过城外漆黑的旷野,声音冷硬:「金虏、伪齐,可会因上元而不来偷袭?传令各哨,加倍警惕!盏灯之下,尤需清明!」
「得令!」
然而,在城楼避风处,仍有军士利用短暂的间隙,点燃了寥寥几盏手工粗糙的灯笼。那灯上并无吉祥图案,只用墨笔粗粝地写着「北定中原」、「还我河山」,更有甚者,直接写着「杀尽金狗」、「为太后报仇」的字样。烛光透过薄纸,将这些充满血性的誓言投射在冰冷的墙砖上。他们望向北方,眼神中没有节日的欢愉,只有沉甸甸的仇恨与渴望。
城内主要街道,在官府的督导下,也设了灯市。但往来行人,多是匆匆购置些必需之物,便急急归家,少有闲情驻足赏玩。商铺门前悬挂的灯笼,光晕昏黄,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卖汤饼、炊饼的摊贩,呵着白气,生意比平日稍好些,却也无人喧哗。
一处街角,几个老婆婆设了个简单的祭台,供奉着瓜果面点,点燃香烛,并非为了祈福,而是面向北方,默默垂泪,焚烧着纸钱。她们的儿子、丈夫,或死于去年收复襄阳的血战,或更早殁于伪齐统治下的苦难,魂断异乡,尸骨难寻。细雪落在她们花白的头发上,与泪水混在一起,冻结成冰。节日的灯火,于她们而言,只是映照丧亲之痛的冷光。
更有从伪齐统治下光复不久的北地流民,聚集在背风的屋檐下,分享着少许酒食。他们谈论的,不是灯谜佳句,而是北边故土的消息,是金虏的暴行,是何时能随岳太尉打回去。他们的眼神,比襄阳本地人更加焦灼,更加炽烈。
节度使帅府内,气氛同样算不得轻松。岳飞并未大摆筵席,只召集了牛皋、王贵、徐庆等核心将领及其部分家眷,共度佳节。堂上悬挂着几盏素灯,桌上菜肴简单,以肉食为主,不见江南上元常见的精致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