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会十二年正月十五,暮色如铁,沉沉压在大兴府的琉璃瓦上。北风卷着残雪,掠过卢沟桥新铺的铁轨,发出刺耳的呜咽。城头金龙旗在寒风中僵直地垂着,宛如吊唁的幡。
这本是上元佳节,按旧例该是火树银花、箫鼓喧阗之时。然而此刻的燕京城,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没有灯市,没有社火,唯有宫城方向偶尔飘来的《海东青破阵乐》,在空旷的街道上投下几分虚张声势的热闹。
御极宫内,炭火烧得劈啪作响,却暖不透弥漫在雕梁画栋间的寒意。
完颜宗弼(兀朮)端坐于御座之侧,面前金杯满溢,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视着殿下强颜欢笑的宗室勋贵。御座上空着——完颜吴乞买已缠绵病榻数月,朝政由几位旗主共摄。那空置的龙椅,像一道无声的裂痕,横亘在每个人心头。
殿中虽悬挂着各式宫灯,却多是牛角、羊皮所制,样式粗犷,光线昏黄。唯有中央一盏巨大的「铁骨明灯」颇为醒目,其骨架由金工院新炼的熟铁弯曲铆接而成,蒙着半透明的油纸,内中燃着数十根巨烛,将殿内照得亮堂,却也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映得众人脸上阴晴不定。
「此灯如何?」完颜宗弼突然开口,声如金铁,「谢福带着匠人赶了三个月,总算有点样子。虽不及南边的……琉璃电灯,却也亮堂!」
众臣纷纷附和,称赞此灯乃「大金匠心独运」。完颜希尹捻须不语,他认得那铁骨结构,分明是仿制明国教科书上的「桁架原理」,只是用料笨重,工艺粗糙。
殿角,一队来自高丽的乐工正演奏着乐曲,丝竹声中总透着一丝紧绷。忽然,「啪」的一声,那铁骨明灯因烛火过热,引燃了部分油纸,窜起一道火苗!虽被侍从迅速扑灭,却留下一块难看的焦黑,如同这盛宴上一块无法忽视的污渍。
完颜宗弼的脸色瞬间阴沉,殿内气氛骤降。他猛地将金杯顿在案上,酒液四溅。
「都看见了吧?」他冷笑,「一盏灯尚且如此!若不能造出比明国更亮的灯,更利的刀,我大金的江山,迟早也要像这灯一样,烧得千疮百孔!」
与宫城的压抑不同,卢氏街等旗人聚居区,倒是摆出了几分节日气象。
各旗府邸门前都挂出了灯,多是传统的走马灯、生肖灯,烛光透过粗糙的纸或绢,映出女真人熟悉的狩猎、征战图案。镶黄旗固山额真完颜塔剌府前,甚至竖起一座数丈高的冰灯,雕成海东青搏狼的形态,在火光下凛凛生威,引来不少旗丁围观点赞。
「瞧咱这冰灯,南蛮子那琉璃灯再亮,能有这气魄?」一个醉醺醺的旗丁搂着同伴嚷嚷。
旁边却有人低声嘟囔:「气魄顶啥用……听说南边明国,用的是电灯,亮如白昼,还不怕风……」
话音未落,便被同伴一把捂住嘴:「噤声!黏竿处的狗耳朵灵着呢!」
而在汉人坊,则是另一番光景。没有官方组织的灯市,只有零星小贩挑着担子,卖些最简单的纸灯笼,光线黯淡,很快便淹没在浓重的夜色里。百姓们早早闭户,街上冷清得能听见积雪被踩碎的咯吱声。偶尔有镶白旗的巡卒骑马掠过,马蹄声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格外刺耳。
药铺掌柜李静斋的后院密室里,一盏豆大的油灯下,几个书生模样的汉子正传阅着一页皱巴巴的纸,那是辗转抄录的明国《少年科学报》片段,上面画着简易的电灯原理图。
「弧光灯……发电机……」一个年轻书生喃喃道,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若我华夏之地,也能遍燃此等光明……」
「慎言!」李静斋急忙吹熄了油灯,黑暗中只余下压抑的呼吸声。窗外,巡夜兵丁的皮靴声由远及近。
城东金工院,此刻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数十名汉人匠奴在女真监工的皮鞭下,围着几座新砌的、冒着浓烟的高炉忙碌着。谢福亲自督造,试图在上元夜试验新的「电弧灯」。根据走私来的只言片语,他们勉强仿制出了能产生短暂强光的装置。
「加炭!鼓风!」谢福嘶哑地喊着,铜边眼镜上沾满煤灰。
随着风箱呼啸,两根炭棒之间猛地爆出一团刺目耀眼、极不稳定的白光,瞬间照亮了工匠们疲惫而麻木的脸,也照亮了他们身上破烂的棉衣和冻裂的手脚。
「成了!成了!」几个女真监工欢呼。
但那光芒只持续了不到十息,便「噗」的一声熄灭,留下一股焦糊味和更加浓重的黑暗。随即,高炉因过度鼓风,发出一阵不祥的嗡鸣。
「趴下!」谢福脸色大变。
「轰——!」一声闷响,炉膛炸裂,灼热的碎砖和煤块四溅,惨叫声顿时响起。
几乎同时,城北军营校场,正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上元宴饮。缴获自五国城的那种乌光短刀、轻韧箭矢,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如同某种图腾。完颜银术可命俘虏的宋军匠人,当众演示如何使用、保养这些「妖器」。
火光下,那些来自南方的匠人眼神空洞,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而围观的旗丁们,则一边大口撕咬着烤羊,一边用混合着贪婪、恐惧与不解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他们无法理解的武器。狂欢的喧嚣,掩盖不住心底的寒意——这些能轻松斩断他们精钢腰刀的「妖兵」,如同一道阴影,笼罩在他们的心头。
子时将至,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席卷了燕京。
风雪中,一骑快马踏碎寂静,直入宫城。信使带来了南方的密报——并非捷报,而是关于明国「火车」已正式连通淮北沿线,以及蜀宋朝廷对「一万蜀女」要求态度强硬的消息。
完颜宗弼捏着密报,指节发白。他挥退乐工,独自走到殿外,任凭风雪扑打在脸上。
远处,卢氏街的旗人灯火在风雪中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更远处,汉人坊与工坊区则完全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金工院方向,隐约传来伤者的哀嚎和监工的斥骂。
这座帝国的都城,在上元之夜,并未找到它期盼的光明。人造的星火在现实中熄灭,掠夺来的「妖器」在精神上威压,而真正的、代表未来的光芒,却在南方闪耀,冰冷地映照着北地的迷茫与挣扎。
完颜宗磐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吐出白雾,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里:「这灯……何时才能真正亮起来?」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街道、屋脊,也覆盖了铁轨、高炉,试图将一切动荡与不安暂时掩埋。但所有人都知道,当春雪消融,暴露出来的,将是比严冬更加酷烈的现实。
去年刚竣工的生铁轨道,如同两道冰冷的刀疤,从大名府北门直劈而入,贯穿市坊,终止在鼓楼前新修的简陋月台。这是燕京「铁龙」首次蜿蜒至大名府的上元节。
月台旁临时搭起彩棚,伪齐皇帝刘豫身着不合时宜的衮袍,率文武百官翘首以待。棚外寒风中,数千被驱赶来的百姓瑟缩着,目光呆滞地望着空荡的铁轨。
「陛下洪福!大金天兵架铁龙通衢,实乃万民之幸……」礼官高声赞颂的词语被北风扯得破碎。
刘豫脸上堆着笑,眼角却不时抽搐。他深知这「铁龙」不过是八匹河西骏马牵引的铁轮车厢,但必须演好这场戏。他特意命人将伪齐狗头旗的灯笼挂满月台,试图用这片虚浮的光海,掩盖身后城池的破败。
戌时三刻,銮铃声响彻夜空。在人群压抑的低呼中,由镶黄旗骑兵护卫的「燕大线首列车」缓缓进站——四节蒙着明黄绸缎的车厢吱呀作响,拉车的马匹鼻喷白气,马臀上烙印着「铁政司」的狼头徽记。
「这便是金国的铁龙?」人群中有老农喃喃,「不就是给马车铺了铁路子……」
话音未落,便被巡街的绿营兵一鞭抽倒。
彩棚内,刘豫亲自为下车的老将完颜胡沙斟酒。这位铁政司监工毫不客气地踞坐上位,目光扫过席间战战兢兢的伪齐官员,突然冷笑:
「韩世忠在蜀地,不是笑我大金铁龙是死蛇么?」他猛拍桌案,震得杯盘作响,「告诉那韩五!待来年蒸汽铁龙成型,必叫他跪在汴京看真正的火龙巡疆!」
与官府的虚张声势不同,城南汉人坊的瓦肆间,竟也透出几分畸形的热闹。
几家由汉军旗将领暗中参股的赌坊、酒肆破例挂出花灯。最扎眼的是「四海楼」门前那盏三层楼高的走马灯,纸壁上竟绘着「兀朮破汴京」图,金兵铁骑踏碎宋宫的场景在烛光转动下循环上演。
「诸位瞧好!这可是汴京画匠的手笔!」掌柜高声吆喝,眼角余光却紧张地瞟着街角。
楼内喧哗鼎沸,女真驻军、汉军旗、伪齐官吏以及胆大的商人混杂其中。卖笑的粉头强颜欢笑,穿梭在各色人等之间。有人在灯下高声划拳,有人却盯着灯上图画,将杯中酒默默泼在地上。
隔街暗巷中,说书人老周被几个茶客围着,压低嗓音:「莫看那铁轨威风……去年修路时,涿州段塌方,埋了三百多民夫,血水渗进路基,开春都长不出草……」
「听说南边明国,」有人凑得更近,「火车不用马拉,自己能跑,夜里车头两只眼亮如闪电……」
话未说完,巷外传来绿营兵呵斥百姓避让贵人的声音,众人顿时如惊弓之鸟散去。
运河早已冰封,往昔千帆竞渡的码头死寂无声。几艘废弃的漕船被冻在冰层里,桅杆像墓碑般指向灰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