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塞上的黄昏,总是来得格外早。
申时刚过,日头便沉沉西坠,天边那抹晚霞像褪色的血,无力地浸染着苍茫的荒野。
罗大顺团长勒住马,望着金鸡堡灰蒙蒙的轮廓。
他带的兵虽刚打完一场硬仗,行列依旧齐整。
士兵肩头的德莱塞步枪擦得锃亮,刺刀在暮色里泛着冷硬的微光。
堡墙那头传来几声闷响,是马化隆自铸的青铜炮在向他们开炮。
白烟从堡墙上升起,一枚实心铁弹砸在百米外的冻土上,溅起一片混着雪沫的泥尘。
“不必靠近,”罗大顺放下望远镜,
“转去板桥村。”
虽今日全歼了马家主力,且己方伤亡亦轻,可弹药消耗实在厉害。
且塞上数九寒天,若夜里没个遮风避雪处,冻伤的同志,怕是比白天战损的还多。
他令骑兵营看住堡子动向,其余三个步兵营,开往五里外的板桥村。
队伍继续行进,脚步声、马蹄声、炮车辎重车碾过冻土的辚辚声,混成一片低沉的响动。
有战士朝堡子指指点点,队伍里偶尔发出一阵笑声,又被军官的低喝压下去:
“快些走!天擦黑前到不了村子,都得挨冻!”
板桥村静悄悄的,位在一条冻硬的引水渠旁边。
土坯房多数空着,主街上不见人影,只有几条瘦狗在风里吠了两声,见人来,慌慌张张的钻进巷子深处去。
村里人,大半被马化隆抓进了金鸡堡,倒给夏军腾出地方落脚。
各营按事先划好的区域,进院入户,炊烟很快从村中升起。
军官们带着工兵查看土墙,在要害地方布鹿砦、设哨位,防备敌人夜袭。
堡墙上,马化隆裹着羊皮斗篷,看夏军井然有序地走进村子,并不立刻攻堡。
这让他心头那根绷紧的弦稍松了松,却又涌上另一种绝望。
“门被堵死了……”
他喃喃低语,“再不会有信众来了。”
走下堡墙,回到那座“尔曼里”大厅。
厅里点两盏羊油灯,光晕昏黄,把他和侄儿马五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像鬼影。
他脱下斗篷,露出半旧的深色棉袍。
晚饭吃得匆忙,他想在铺着整张狼皮的椅子里歇一会。
却坐不住,又站起来踱步。
夜色愈深,他的心也愈沉。
夏军的援兵至多一两日就到。
到时候重炮拉来,这金鸡堡再结实也扛不住。
他得做个决断。
趁夜突围?
东面是陕省,夏军关隘重重,去就是送死。
西面是戈壁,这时节进去,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南面河湟一带倒有辉人聚集区,可那儿不是他哲赫忍耶的地盘,那里的老教、汉学派早跟夏府穿一条裤子。
听说那边穷户都分了田、减了赋,他这“J主”跑去,怕是被他们绑了,去给夏府请功。
只剩北面漠南草原。
漠南那位蒙人的札萨克亲王,与他确实有些交情。
可那交情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
往日他马化隆有钱有势,掌控着南来北往的商路。
每年经手的大量牛羊、毛皮、茶砖、布匹,都能让亲王及其部族获利丰厚。
有真金白银和紧俏货物开路,自然能换来亲王的几分情面和客气。
如今呢?
他兵败如山倒,像一条丧家之犬般前去投奔,身无长物,只剩些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
那位亲王,在夏府大军压境的威胁之下,是会念及旧情提供庇护?
还是会干脆利落地夺了他的钱财,再一刀取下他的头颅,送往夏府去邀功请赏?
就算亲王肯收,他又怎么逃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