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才想起那倒地的圆凳,赶忙弯腰扶起,脸上掠过一丝赧然。
送走心潮澎湃的黄金爱,萧云骧独自在书房站了许久。
窗外,是冬日里萧索的庭院,几棵老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丫。
“海军之骨,或可自此萌芽。”
他低声自语,目光仿佛已越过眼前的庭院,望向了那遥远的万里海疆。
不列滇人造舰、交付,最快也需两三年光阴。
这段空档,恰是借不列滇之巢,育我雏鹰,为海军奠定根基的良机。
之所以选中水师副统领黄金爱,而非统领黄文金,其理昭然:
黄金爱年富力强,锐意进取,于军旅之中仍不忘读书识字,如今已能文书通畅。
更难得他胸中怀有扬帆四海之志,正是为夏军劈波斩浪、开创新局的不二之选。
而黄文金,年近不惑,经验老辣,性情沉毅。
由他坐镇长江,统御日渐庞大的水师舰队,应对未来必有的沿江东下之战,更是无人可以替代。
如此,一攻一守,一展一稳,格局自成。
眼下水师,正需要黄文金这般的中流砥柱。
日子在繁杂的公务中,悄然滑过。
转眼已是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
衙门里各处都透出一股年节将至的松弛。
依照夏府规制,再过几日,便要封衙封印,准备过年了。
午后,澄澈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印下斑驳光影,带来久违的暖意。
萧云骧批阅完关于军工厂扩建增员的最后几份文件,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起身走向隔壁的原巡抚衙署——如今的首相办公之所。
他无需通传,径直走入曾水源处理公务的签押房。
只见曾水源正埋首于宽大的公案之后,堆积的文牍几乎将他淹没。
鼻梁上新架了一副近视眼镜,镜片后的双眉,因专注而紧锁。
他不过三十五岁年纪,因长年累月伏案操劳,肩背已微微佝偻,不如当年驰骋沙场时挺拔,腰腹间,也显出了几分属于文官的厚实。
萧云骧看在眼里,心头莫名一酸。
他放轻脚步走上前,不由分说,便将曾水源面前那份,关于萍乡煤矿明年增产的条陈合上了。
“兄长,歇歇眼吧。”他声音里带着关切,
“外头日头正好,难得冬日放晴。陪我出去走几步,活络一下筋骨。你这身子,总不能都靠着这盆炭火烘着。”
曾水源闻声抬起头,用力揉了揉发涩的眉心,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倦意。
看清是萧云骧,那倦意里,便自然而然地漾开一丝暖色。
他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浸润着多年并肩作战,形成的熟稔与包容:
“你呀……总是这般。”
“萍乡到湘潭的铁路明年便要贯通,运力大增,周磊那边催扩建煤矿催得紧,这事耽搁不起啊。”
话虽如此,他还是顺从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与肩膀,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咯咯声。
“罢了,就依你。正好筠仙也在,方才正同我商议,选派留洋学生的一些细则。”
萧云骧这才注意到,郭嵩焘坐在靠窗的椅子里,手中捧着一卷名册。
见他目光扫来,郭嵩焘连忙起身见礼。
“筠仙也在?正好,一同走走。”萧云骧颔首笑道。
三人缓步转入衙署后园。
这园子乃旧朝官员依个人雅趣所建,当年也是亭台水榭,颇费了一番功夫。
如今换了主人,园景疏于打理,反倒褪去了匠气,生出几分荒疏野逸的自然之趣。
冬日园圃,终究是寥落的。
阳光淡淡地洒在蜿蜒的青石小径上,前几日落的雪,尚未化尽。
在背风的屋角、假山石的缝隙里,残留着片片不甘融化的斑白。
几株老梅虬枝盘错,铁灰色的干枝上,密密麻麻缀满了紫红色的坚硬花苞,于凛冽寒风中默默蓄力,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春信。
几丛耐寒的冬青,叶片边缘虽已冻得焦黑,却依旧固执地,守着这园中最后一抹沉郁的绿意,像极了身边这位埋首案牍、不计寒暑的兄长。
“兄长,”萧云骧放缓步子,与曾水源并肩而行,语气像是闲谈,又带着认真的探询,
“咱们用来支付采购军舰款项的那三百万银元,虽是分期拨付,终究是一笔巨款。”
“府库这边,周转可还顺畅?”
他略顿一顿,语气审慎:
“眼下百业待兴,处处都要用钱。”
“我这心里,总像是悬着块石头,落不到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