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水源看着萧云骧眉间的不安,不由得放声笑了起来。
笑声惊动了不远处枯枝上的几只寒雀,叽叽喳喳地飞向澄澈的天空。
萧云骧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兄长,你别取笑我了,快说正事吧。”
曾水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收起笑容,正色道:
“阿骧,你尽管放心。三百万银元,还是分年拨付,衙门里还不至于周转不开。”
他略作思索,如数家珍:
“远的不说,就说打下五羊城,光抄叶明琛一家,就得了现银二百万两。”
“再加上那些盘踞地方、勾结牟利的贪官豪绅。家产抄没下来,现银、珍宝、田契折价,稳稳超过四百万两雪花银。”
“只这一笔,付买船的钱都还有富余。”
他语气从容,又带着对旧时积弊的冷峭。
这是个什么样的荒唐世道?
朝廷的府库早已空空如也,贤丰帝被逼到绝路,连皇家寺庙里供奉的金银法器,都不得不熔了充作军费。
而在广阔的乡野间,黎民百姓饥寒交迫,每年冻死、饿死在路边的尸骨,数以十万百万计。
唯独中间那层官商士绅,上下其手,富得流油。
神国打下武昌时,抄当时湖广总督程矞采的家,就得银三百万两。
更早些,被贤丰帝革职的闽浙总督颜伯焘。
罢官回乡时,光是搬运家当的队伍,就蜿蜒数十里,动用挑夫六千多人,亲兵三百护卫。
仅在漳州停留五天,就花掉地方招待银子上万两。
至于宗室重臣奕匡之流,更是把卖官鬻爵做成了“老庆记公司”。
明码标价,一个邮传部尚书的位子,就要三十万两。
传闻他贪墨所得超过一亿两白银,比朝廷一年的收入还多,大多存进了洋人的汇丰银行。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句民间老话,字字是血泪,也字字是真实。
夏军与神国,每收复一地,必以雷霆手段,抄没贪官巨贾,所得颇丰。
但夏府与神国的根本不同在于,他们不拿这些钱财修建豪华王府,不用于个人奢靡享乐。
全部投入养兵、兴办实业、开设新式学堂等正事。
可以说,夏府工业振兴的“第一桶金”,正是来自这些旧时代蛀虫们,搜刮的民脂民膏。
此外,夏府以铁腕铲除了盘踞在官府与百姓之间的地主乡绅阶层。
此举不仅极大减轻了百姓负担,夏府自身也获得了巨额财货,得以开展诸多关乎国计民生的建设。
如今,夏府推行田亩重新分配,工商百业日渐兴旺,府库财政早已步入良性循环。
加之萧云骧始终严格控制正规军规模,绝不盲目扩军。
眼下夏军陆军七个军,加上水师、骑兵师及军情局等直属力量,一线战兵控制在三十五万人以内。
即便算上各地维持治安、承担辅助任务的国民警卫队。
以夏府如今坐拥半壁华夏、百业兴旺的局面,这点军费开支,尚不足以对财政构成压力。
三人信步而行,绕过一座被枯藤缠绕的半壁亭。
脚下青石小径渐窄,引着他们来到一方不大的池塘边。
一池寒水凝着薄冰,像蒙尘的镜面,倒映着冬日疏朗的天空。
偶有几尾耐寒的游鱼曳尾,在冰下划出浅淡迅疾的影子,倏忽间,便隐没于黝黑的石隙之中。
曾水源的目光,扫过池中残荷,与几茎在寒风中萧瑟的芦苇,掠过假山石上,被暖阳融出的化雪湿痕。
最后,落在萧云骧身上。
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甚至带着一丝长辈看待子侄般的欣慰。
“阿骧,说起来,你总是走在所有人前面,看得比我们都要透彻几分。”
“许多当初看来利弊难测,甚至惊世骇俗的决断,比如果断脱离神国、推行全面的军制改革、抢下渝州作为根基、苦心经营川省。”
“再到后来,顶住内外压力,与泰西诸国大规模合作,构建起夏府这一整套新学新政的体系……”
“桩桩件件,事后回望,都被证明是彼时正确的道路。”
他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萧云骧,目光沉静而诚挚:
“不瞒你说,我、包括汶光、仲卿、彭先生、佐先生,我们这几个老兄弟私下喝酒时,也曾感慨。”
“若换做我们当中任何一人,坐在你的位置上,扪心自问,决计做不到你这般地步。”
“大家是真心佩服,也自愧不如。”
萧云骧听得面皮发烫,连连摆手,语气窘迫:
“兄长,你快别说了。我这脸上都快烧起来了。”
“什么高瞻远瞩,不过是形势比人强,加上几分侥幸,被时势推着往前走罢了。”
“若无兄长你在后方统筹调度,稳定大局;若无凤翔、绣成、钰成等诸多将士,在前线浴血舍命;”
“若无彭先生、仲卿、佐先生尽心辅佐,查漏补缺;”
“我萧云骧纵有通天之能,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能成什么气候?”
“这些功劳,是大伙拿血汗共同铸就的,我萧云骧,岂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曾水源见他连耳根都红了,不由再次开怀大笑,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臂膀: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你这不居功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三人缓步走向池畔的八角小亭。
亭子历经风雨,夏府接手后,也未加修缮,朱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灰白干裂的木纹。
他们拂去石凳上的积尘与枯黄落叶,坐了下来。
亭子临水而建,视野开阔。
斜照入亭的冬日阳光,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落在身上,带来了丝丝暖意。
曾水源脸上笑容渐渐敛去,神色转为严肃,提出了在心中盘桓许久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