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转过头,看到了一张自己不愿看到的脸孔,
“爷爷……”
“闹够了,疯够了,就放手,不要再妨碍这孩子的葬礼了!”
法尔亲王的声音冷沉,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声音里透出无尽的愠怒。
风用力甩着手臂,想要挣脱法尔亲王的束缚,身体扭动些,费尽力气,试图重新回到爱德华的怀抱中去。
雌虫这样天然的战士,即使七天七夜滴水未进,竟依旧有着十分强大的爆发力。
风奋力的反抗着,法尔亲王没能制住他,眼看着他重新回躺进爱德华怀里去。
法尔亲王的脸色漆黑似锅底。
巴布韦家的脸面,全让自己这个小孙雌,丢得干干净净!
“风。”
不远处,传来另一个雄虫的声音。
是马克。
风没有回应他,甚至不曾转头看他一眼。
马克也不指望他会理睬自己,继续说道:
“你想没想过,如果爱德华还活着,他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该有多心痛?”
只简单一个问题,重新把风的心撕得粉碎。
他坐起身,放开了爱德华的尸体,看向马克,双唇翕张,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漏出来:
“Ed……他还活着?”
马克呼吸一窒,“我是说……如果,这只是个假设。”
风垂下眼,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似乎很难理解马克这些简单的字眼。
想了许久之后,他重新擡起头,还想开口再问什么,一只浸满迷|药的毛巾捂上了他的口鼻。
风尚且来不及挣扎,眼前陷入黑暗,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风躺在了白色的病床上。
他睁着双眼,目光呆滞地看向天花板。
护士注意到他醒过来,喊来了主治医师,做完基本的身体检查,法尔亲王缓步走进来,在风的床边站定。
风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祖父,苍白的双唇翕动,
“爷爷,那些……都不是真的……是吗?”
他重新开始自欺欺虫,一觉醒来,便奢望之前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可法尔亲王不可能给他幻想的机会。
年长的雄虫叹息一声,轻轻摇头。
风将视线收回去,重新看向头顶的天花板,滚烫的泪,从眼角滑落。
半个月之后,风重新回到圣保罗军事学院,继续自己的学业。
他试着重新像个正常虫一样活着,试着做一些正常的事,讲一些正常的话。
他的训练任务和理论课都恢复如常,顺利地进行着。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刚返校时,周围的师生对风表露出的同情和慰问,也慢慢地,不再有了。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好像,那雄虫从来不曾出现过。
只是,风每天训练课结束之后,都会雷打不动地去教学楼地下一层,那间理论课的多功能教室,上自习。
如果有学生或者老师通过监控看到,就会发现,风上自习的方式,十分怪异。
他会背着一只厚重的黑色背包,走去最后一排,靠走道的第二个位子,然后从背包里,把一盒又一盒的小吃和饮料摆出来,放在隔壁桌上,再把一盒味道很重的芝士烤榴莲摆在自己面前的桌上,最后,他会从包里掏出一瓶空气清新剂,还有一台移动抽风机,同时放在桌上。
做完这些之后,他会在食物的香气中,把自己的光脑账号调出来,连接进座椅上的设备接口中,然后把之前从容玉烟那里“借”来的单核作战体系模拟系统打开,沉浸在那套全息训练场景中。
他像是在训练,又好像只是在寻找什么。
他会在某个特定的角度停下来,面相某一只模拟出的星兽,露出诡异的微笑。
那模型是以战场上真实的星兽的行为作为参考构建的,对方自然不会因为风的一个诡异的微笑而停止攻击。
星兽会全力扑向风。
而风不会反抗,任由星兽将自己扑倒,张开嘴撕咬他,风却像是感觉不到那拟真系统在他神经上造成的疼痛似的,只会静静地看着扑向自己的星兽,甚至张开手臂,迎合着星兽的攻击,只是想要与那头星兽贴得更近些。
从自习室离开以后,风会去军事学院校园最角落的那处T字型围墙上,坐在墙头,仰起脸,擡着眼,一言不发地望着星空,一坐,就是一整晚。
赶在宿舍断电之前,风会默默地回去,洗漱完,躺进床上,用被子从头到脚将自己包裹起来,哪怕气温再闷热,他也不肯留出任何一点缝隙。
他缩在被子里,将爱德华最后披在他肩上的那件黑色的连帽衫裹在身上,贪婪地嗅闻衣服上残留的薄荷信息素的味道,然后在这信息素的安抚下,进入梦中。
这样的生活,又持续了一个月,风以为自己已经伪装得很好,可以做个“正常”的学生了。
可是,那晚从T字型围墙离开,回到宿舍,洗漱时,风无意间朝镜子里瞥了一眼,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的耳垂上,原本和爱德华签订2级契约留下的痕迹,消失了。
最后一丝星源素,从他体内消散了。
也就是说,如果那雄虫遇到危险,需要他帮助,吹响召唤器的话,他的身体再也没办法收到对方的求救信号了。
“我答应过Ed,一定会站在他身后,为他战斗到最后一刻的……”
“如果Ed现在遇到危险,我要如何感知到……”
风的脑海中,开始不断回响着这两个问题。
他现在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这两个问题的最大的前提——爱德华还活着——根本就不成立。
风不会去细想,因为他心里构建起来的那层保护机制,让他刻意地去忽视爱德华已经永远离开的这个事实。
在这样的前提下,爱德华遇到危险,他无法及时赶到对方身边的认知,让风开始恐惧、焦虑……
他在宿舍里不断地兜着圈子,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应该向睡倾诉了。
最终,他躲进被窝里,紧紧抱住那件连帽衫,用力地嗅闻着,试图靠那一点信息素的味道,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这样的动作,却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中。
那连帽衫上,剩下的最后一丝薄荷味,消散殆尽了。
爱德华存在的痕迹,从他的身边,一点点地消失了……
像风中的洗沙,他越是用力想要攥住,就流失地越快。
风给自己构筑起来的那面墙,坍塌了。
他捂在被子里,颤栗着,无声地流泪,大脑一片空白。
他再也不愿意从被子里出去,不愿意离开宿舍,不愿意去训练,去上课。
他继续像个正常的学生一样活下去的意义,不存在了。
他活下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宿舍门外传来电子锁开启的声音。
应该是室友琼斯长达两天的野外拉练结束,所以回来了。
这样想着,风没有动,依旧把自己闷在密不透风的被子里。
过了一阵,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是军靴的鞋跟踩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风依旧一动不动。
一只手隔着被子轻轻抚摸他的头顶,接着,用了些力,试图将他的被子掀开。
风慌张收紧手臂,用力拉扯着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
对面感觉到他的抗拒,停止了动作。
又过了片刻,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风,把被子放下,我们聊聊,好吗?”
认出了那个声音是谁,风手上的力道,顷刻之间便卸了。
但他仍旧没有放下被子,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双眼在黑暗中,处于放空的状态。
等了一阵,没有等到风的进一步动作,对方重新朝风的床头靠近过来,然后再次擡起手,这一次,顺利地将被子掀开了。
不知是因为在被子里闷了太久,还是因为内心过度的恐惧和焦虑,小雌虫此刻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了,衣服贴在皮肤上,发丝粘成一缕一缕的,贴在脸颊上,看起来可怜又狼狈。
像只找不到家的流浪小狗。
他擡起眼,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只银发雌虫,默默地与对方对视。
容玉烟弯下腰,擡起手,指腹轻轻将挡在风的眼睛上的那一缕湿发拨开,绕去耳后。
将小雌虫现在的模样看向眼里,容玉烟在心底轻轻叹息,面上却不显,只用听起来没什么波澜的语气,讲述自己的来意:
“我已经正式接管了黑塔的控制权,并以黑塔守卫者的名义,向陛下正式提出申请,申请为我破格开通收徒权限。
“陛下亲笔手书同意了。
“今天早上,内阁正式审议完成,为我颁发了这份空白契约书。”
容玉烟说着,擡起手腕,从自己的光脑账号里,调出一张契约书。
那是一张,正式确立师徒关系的契约书。
契约书的一角,容玉烟已经签好的自己的名字,另一角,则是空出来的。
容玉烟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拨动着,将那张契约书的光屏推送到风的面前。
然后,他在风的床边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略低于风。
他微仰着头,看向面前的小雌虫,伸出一只手,攥住对方冰冷的汗湿的手掌,轻轻托到自己掌心,双手握住了,
“小风,你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容玉烟的出现,让风有了重新活下去的动力。
他如愿成为那时的容少将的唯一仅有的徒弟,除了学业,每天都要额外完成容玉烟给的特训,并且接受师父的不定期抽查。
这让风的生活变得非常忙碌,忙碌到没有任何时间和多余的精力去胡思乱想,去做傻事。
风隐约能猜到,容玉烟对他频繁的定期抽查,除了是对他作为徒弟的业绩的考核之外,更多的,是在了解他的精神状况,确保他不会重新走进那片深渊里。
春去秋来,圣保罗军事学院校园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四季变换。
风从一个刚入学的毛头小子,逐渐成长为一名毕业生。
他的学业优秀,总能给师父和法尔亲王交去满意的答卷。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独来独往,变得越来越别默寡言,变得越来越不合群。
他仍旧会时不时地去教学楼地下一层的多功能教室坐一会,隔三差五还是会去军事学院校园角落的T字型围墙墙头看日升日落,看月明星稀。
他还是会想那只雄虫。
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这思念仿佛化成了风的身体的一部分,只要他还在呼吸,就始终存在。
像战场上落下的枪伤,融进血肉里,刻进骨子里,永远隐隐作痛,但是可以忍受的程度。
风带着这样的思念,努力将生活继续下去。
以为自己的生活,再不会起什么波澜,然而,在某一天,去校总部的教研处提交毕设时,风与一名年轻的老师无意间撞上,一枚小型通讯装置从对方口袋里滑落出来,风捡起来,看到上面印着的一排细若蚊足的小字——
unityofPTG]
这是爱德华生前曾加入的那个反|动|组|织。
这么多年以来,风始终不曾有机会与这个组织正面接触,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个时候主动送上门来。
风擡起头,看向对方,“你是谁?”
那虫大方地讲出自己的身份:“学校新聘的,时间概论课教师,张硕。”
风的眉头轻拧,“你不怕……我去揭发你。”
那虫轻笑,朝风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不会。”
“……你知道?”
那虫的声音压得更低,“你想找的答案,我可以帮你。”
风微微眯起眼,看向那虫,他觉得对方是在故弄玄虚,所以并不想轻易接话。
张硕迅速将一张联络的电子名片送进风的手环里,然后退开了,不待风再说什么,他转身往办公室走去,最后留下一句:
“有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风没有揭发张硕,但也没有主动联系对方。
可是张硕的存在,在风的心里形成了一片涟漪。
爱德华刚离开的头两年,风拜师容玉烟之后,曾经查过爱德华的案底资料,这件事,后来被容玉烟知道了,风以为师父会严厉地训斥自己,但容玉烟没有。
非但没有,容玉烟甚至还动用自己星际军副统帅的职位之便,尽全力帮助风去调查那案件背后的真相。
然而,最终,风一无所获。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事实——爱德华误入歧途,加入了PTG,背叛了星源网络科技,最终走上穷途末路,自行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又过了几年,风已经不会像当年那样偏执地去寻找一个答案了。
可这个叫张硕的PTG成员,却突然出现,讲出这样一番话来,将风的心底,原本已经快要彻底熄灭的那一点火苗,重新点燃。
他开始试着私下里做一些PTG相关的调查,试图重新找到爱德华死亡的背后真相。
可是刚查了没多久,风就重新走入了死胡同,没能调查出任何有用线索。
又是一年开学季,校园里陆陆续续迎来一批新学生。
当然,这些校园里的琐事,风一向都当做过眼云烟,毫不在意。
他像往常一样,坐在T字型围墙的墙头,仰头看向远处掩藏在树林中的琉璃瓦,思考张硕对他说的那句话。
或许……对方不过是想以此为诱饵,引诱他误入歧途罢了……
可如果万一,他放出来的诱饵,真的和爱德华有关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算知道是个陷阱,他也愿意上钩。
正想着,耳边传来一群学生的叫骂声,接着是拳打脚踢的声音。
风的眉头轻蹙,垂眼看过去,发现脚下的网球场边上,达斯特正领着自己的一帮小弟,在欺负新同学。
温特家的这个达斯特小少爷,飞扬跋扈,霸道骄横,隔三差五,就会做些校园霸凌的事,风见得多了,神色厌倦地站起身,正要离开,视线穿过网球场,一眼看到了一只雄虫的身影,怔住。
那是一只黑发的年轻雄虫,独自坐在网球场边上的奶茶店,双腿微微打来着,正一边喝着奶茶,一边看向达斯特的方向。
风会一瞬间被那雄虫吸引住,是因为,那雄虫给风的感觉……和爱德华,很像。
风也说不清,具体是哪里像。
那雄虫虽然也长得很漂亮,和爱德华一样,是放在虫群中会让虫挪不开眼的妖艳夺目的程度,可是,他们的长相却一点都不相似。
虽然那雄虫举手投足之间,也透露出几分懒散随意,像个贫民虫,一点贵族的气息也没有,但那雄虫和爱德华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
但是,不知为何,直觉告诉风,那雄虫,和爱德华,是同一类虫。
不是长相、不是神态、不是气质上的同类。
而是……
风莫名地觉得,那是一只,会做出和爱德华相似的选择,会走出和爱德华同样的道路的雄虫。
或许,那只雄虫,才真正可以帮他,找到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