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卷土重来未可知,但现在不是,这是一次令人无法拒绝的尝试。
从唇角溢出一声醉笑,他微微低头吻上了同一处杯沿,就着孟往的手饮尽了杯中酒。桑落酒香绵长,唇齿留香。
诱骗良家子的风流子弟不曾想到,诱骗这回事向来是你来我往,胜负难分。也许他骗到了一个坏人,而这个坏人变本加厉地编织了一个圈套。
蒙了怎样的念头也理不清,月余川企图一览他醉酒的样子,他偏不要人遂愿,还要再引人心甘情愿地上钩。
回击道:“做梦。”
但他的胜利还没有结束,讨到的好处也远不止这些。他亲手送上来的美酒,不是谁都能够消受。
“黑曜葫芦镇煞,这样的说法来自道家。想来错觉寺的那些僧人,也是通道法的。”
既然要对鬼怪之事有几分把握,僧人修道法也不足为奇。但错觉寺带给他的心悸之感挥之不去,息宿文起尚无踪迹,他不能简单地认为那种感觉来源于燕煌岭。
可月余川并不知晓他跟燕煌有着怎样的渊源。
他指了一下转屏灯,那幅杯酒释兵权的琉璃画不能言语,但不妨碍它绘声绘色地讲述一个故事。
酒,往往不止用来寻欢和消愁。
他说:“错觉寺不适合鬼族踏足。”
他足够含蓄委婉,但也足够令月余川后知后觉,在利益面前,孟往依旧如故。
他不知息宿文起跟孟往之间的仇怨,但错觉寺显然是个敏感点。那里修行的僧人众多,知晓道法的也多,孟往不能轻易派兵去将错觉寺翻一遍,将来若真是起了争斗,受人间限制,他也不能随意出兵。
鬼族大举出动若被察觉,恐惹起人间惶惑。冥府阴律中很明确地规定了,不可再侵略人间。
杯酒释兵权,这一杯酒释的,是月余川的兵权。鬼族不便踏足错觉寺,但仙家可以。他要他出手帮这个忙,为他所用。
那杯他亲手递过来的酒,不过是个香艳的贿赂,收买人心。孟往很能拿捏别人的底线,然后在底线之内攫取到最大最诱人的好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应该还是一种利用。但完全说孟往不择手段,利益至上是不正确的——达成这场“利用”极其顺利和简单,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因此可以看成迂回的求助,靠一杯酒和一个间接的吻。
“可以。”
仅凭一杯酒,便得了他的兵权,以小博大,不知道是该说孟往手段高超,还是恃宠生娇。
月余川伸手拨了一下那盏灯,围屏偏转,他一幅一幅看过上面的内容,最后选了一幅停留在面前。
那不是一幅图,是一幅书法,虽是琉璃镶嵌拼凑而成,但遒劲有力,铮铮风骨,赫然是——西施沼吴。
孟往一怔,知他心中谑意。但凡通兵法便不会不明白,西施沼吴——美人计。
攻其将,伐其情。
三十六计之一的美人计,他从来不屑于使用,但又不知觉中便使在了月余川身上。这种被视作以弱制强以柔克刚的计策不得不令他想起一个问题——
月余川到底是谁?
兵权是最重的权力,月老一职官阶不高,不可能手握重兵。这个问题应该从他们二人在天陲野对峙的时候就已经萌生了,疑惑归疑惑,但那时他不在乎。
他相信月余川查过自己,但未有结果。可实际上他也查过月余川,结果是有,只是查到的情报仅仅关于月老,而不关于他最终的底细。
月老很好查,很廉价;但月余川很难查,滴水不漏。
都说冥府的孟婆神秘至极,毫不外露,仅仅是活在别人的想象之中。令人悚然的是,月老的神秘丝毫不输于他。
唯一不同的是,孟婆明面暗面皆不显露,外人一无所知;而月老露皮不露骨,外人知面不知底。月老这样的表面反而成了一种蒙蔽人的,别样的护盾。
更深露重,他又开始发冷,月色素净如霜,交织着灯火的昏暖。
“你在天庭……”他搓了搓手试探性地问,“为什么可以这么闲?”
他应该是在疑惑,位高权重者向来不轻松,怎么到了月余川这里好像便不适用了。
“因为不想忙起来。”
他的回答几乎透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又没有登基,这个帝位要与不要都可以。但孟往的探究意味他心知肚明,就跟他探究孟往一样。
他答得太敷衍,孟往流露出些微的不满。月余川勾唇一笑,余光掠过了那只酒杯,用一种类似教导的语气说:“筹码和利益向来是匹配的。”
付得起多大的代价,便能得到多大的好处。这杯暧昧的酒只够释兵权,借兵力,再多的,便不能了。这招美人计也不过蜻蜓点水般浅淡轻微。想趁机得到更多,孟往还是贪心。
孟往惯用阴损之法,想得到什么,知道什么,从来不直白地摆在明面上,非要玩阴的兜圈子来钩一个结果。
“你认真问我一遍,我就告诉你。”他握住孟往冰冷的手,冰凉的人儿擡眸看他。
园中烛火忽而跳动一下,明暗光影也随之摇晃,拉出他们的影子,树影婆娑。距离答案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只需要他说三个字——你是谁。
这个有关月余川身份的疑惑这么轻易就能够得解,月余川过于坦诚……但他不能。月余川能给一个答案,可他给不起,以至于一瞬间便生了愧意。
他因忽然吹来的冷风缩了一下身子,淡淡一笑,说了另外三个字:“你醉了。”
春日的夜晚清寒依旧,孟往畏寒,不宜在外久留。
“送你回屋吧。”他将孟往抱起来,离了花园,石桌上的那盏琉璃八角转屏灯兀自燃着,柔光氤染。
他是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