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孟往在被自己反问之后便不敢再回答,是不是也代表着掩饰和心虚?各自心怀秘密,不可挑明,万不敢继续试探。旗鼓相当,退避三舍,就此为止,一切不动声色。
……
他陪孟往待在冥府的那段时日里,冥王曾来寻孟往,而自己不敢面见冥王,生怕被识破身份,便躲在了屏风之后,听到了他们的言语——
『冥王在离开之前多感慨了几句:“听说你此次误入杀生盘,差点失了丝缕的魂魄,这种失神的感觉,是不是很久违呀?你的魂魄,当真是多舛,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在灵魂赌约里赢下来的,若非临——”
“王爷!”一本折子啪地被甩在桌案上,孟往凉飕飕地盯了他一眼,一字一顿,“慎言。”
本打算离开的冥王忽然又有了兴趣,故意道:“天下间道者众多,但道法精妙至能与天道对话的没有几个,你极y——”
“梁不换,送客!”孟往忍无可忍。
冥王不为所动:“他们都说你极擅祭舞,毕竟是d——”
“王爷,请吧。”
得到命令的梁不换客客气气地要请冥王出门。』
临桑,极阴,大祭司?!
是这样吗?
还有自己得知灵魂赌约的内涵后,忍不住询问孟往——
『“那晤虞他……”他忽然问,很轻很轻,“在这里吗?”
他说的“这里”,是指九重地。晤虞应当是化鬼了,这是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如今自己在机缘巧合之下到了这里,隐秘的希冀如泉眼惜细流,无声漫延了一片,或许素不相识的故人能够相逢。
孟往不言,唯有香炉的缕缕柔烟续上了这半晌的沉默,橘香沁透了香尘。
他闭眼:
“死了。”』
可他如今清晰地知道晤虞没有死,那为什么孟往要欺骗自己?
『孟往向来是痛而不言,伤而不语。
他骤然低落下去,握紧孟往的手,很认真,很轻地问了一个问题,轻到仿佛是怕再一次刺伤了这个本就遍体鳞伤的人。
“你以前……是什么样的?”
孟往怔然,说:“我以前,为天下守心,祝长安,祈安宁,所遇皆良人,所见皆不朽,所历皆真情。”
末了,他闭眼,又补了一句:
“唯有一点,方才所言皆为所梦,所言不可求,所梦皆泡影。”』
他好奇孟往的从前,可真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得到了一个答案之后又开始后悔,后悔偏要问得那么敏感,惹得孟往又揭了伤疤,流了旧血。
孟往所言亦是他所求所梦,唯一不同的是,他所得皆所愿,而孟往一无所有。
为天下守心,祝长安,祈安宁,他相信这也是那位阴命大祭司的所梦所求。
所遇皆良人,所见皆不朽,所历皆真情,这样美好的泡影同样也适用于晤虞,那个被所有人抛弃的人。
……
黎棠不经意间透露过,他跟孟往是在翊灵书院的后园初遇的,翊灵书院的后园那可是大行祭坛的遗址,是晤虞的孤冢啊,孟往去那里做什么?
是自己缅怀自己么?
……
息宿曾经意图挑拨他跟孟往之间的关系,故意传来一封信来告诉自己孟往跟晤虞有关系,他不想中了小人的计,便没有去打探。但孟往误以为自己前去跟息宿见面,要打探他的旧事,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和畏惧。
如此低迷警惕,仿佛拿出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只要自己一质问你是谁,跟晤虞什么关系,立刻便会退缩到最遥远的距离。
这般近乎决绝的打算也是一种另类的破绽,可见跟晤虞……实在扯不清,道不明,晤虞正是他的秘密和逆鳞。
是因为你害怕被我发现身份,从此也跟世人一样厌弃你吗?孟往?
……
得知错觉寺一战孟往将要跟晤虞对决之后,自己万般煎熬,非要自己趁夜前去错觉寺求个见证。
他跟晤虞之间不见光的秘密就像晤虞本身的存在一样,不会被人理解。但他必须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必须亲自确认晤虞还活着,并且知道在这场纷乱中晤虞和孟往分别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而息宿笑他看不见真相——
『“哦?这么说,上仙真正想见的是晤虞大祭司?”息宿哂笑一声,似是感到可笑,“上仙如此聪慧之人,怎么也这般糊涂?晤虞是谁,在哪里,我还以为您最清楚呢!”』
或许真是自己糊涂,自己本应该是最清楚的。
而孟往在被曝出跟晤虞有着相同的容色之后,给出的解释是被地狱骨钉毁了容颜,便引了晤虞的魂息来重铸自己的容色。
还有宗正验骨时孟往刻意掩饰的紧张,是因为害怕吗?孟往不受媚药的影响,是因为极阴的体质吗?
孟往那颜色花哨的三魂,一魂漆墨,一魂柳青,一魂浅桃,为什么?为什么?若漆墨是他灵魂的原本色?那柳青是什么?浅桃是什么?是因为灵魂赌约吗?是被天道染上的颜色吗?与归觅的交集处处是柳,若归觅是柳青,那浅桃是谁??
晤虞是在自己身上下过灵魂赌约的,为了让梦强行靠近自己,来托那个梦。
若灵魂赌约真的有颜色,那晤虞赌在自己身上的那一魂,那被作为赌注的、只要赌输了便会被天道收走的一魂——
一定是,浅桃吧!
『“嗯……好吧,”醉酒的人终于松口,但他蛮不讲理,拽住他领口,食指捂住他嘴唇,慢声道,“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晤虞他……最喜欢……九月初九。”
“你一定不知道,为什么……晤虞这么喜欢九月初九吧。因为,只有这一天里,他可以……与民同乐,也只有祭祀的时候,才会有人接受……他的祝福。”
只有这一天,做个凡人。一旦出了祭祀祈日最后的钟头,坐高台,受膜拜,为天下生而无人问。
“你怎么知道?!”他抓住孟往一截皓腕,眸中爬满惊色,不可置信。
孟往终于罢休,也终于累了,慢慢躺下来,半困半醒。但另一个人又开始了新一番的纠缠,他俯身,单手撑在孟往耳边,在一个呼吸交缠的距离,企图诱哄出一个答案:
“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孟往,你以前,到底叫什么名字?
过去的种种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明明有这么多的疑点,却都被你掩饰过去了,而我太过相信你,全都当了真。
或许从一开始,你就是骗我的。
但只要你是晤虞,你能活过来,骗我也就骗吧,我原谅你了……
你最珍视归觅,那晤虞最珍视的该是谁?!
他终于揪住了这个最大的疑点,晤虞到底在乎谁?不能是宫旭,因为宫旭亲自下了处决的御旨,应该也不是空候,空候去世得太早了。
他执着于此,成了一种不灭的执念,一丝丝地将自己所知的有关晤虞的信息捋清……
晤虞被火祭之后,为了防止他化鬼后残害人族,也为了阻止他转世,他的魂魄被禁锢在了他生前的锁魂铃中。
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八岁那年受晤虞梦魂感召,夜闯大行祭坛放出了晤虞的残魂,可那只是残魂啊,只是残留在人间的一丝一缕罢了!那全魂呢?!
镜月墟水渊之中,他分明询问过孟往——
『“那……”他随手扯着摇摆的水草,在手指上缠绕,问,“那位阴命大祭司,到底是怎样的?”
孟往面无表情:“就是你所知道的那样,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这是所有人都认可的答案。
他默了默,丢开玩着的那截水草,笑:“从小长辈们就告诫,万不可靠近大行祭坛,那里是禁地,只因那里是火祭晤虞的地方。”
偶尔出现的水泡一晃一晃地往上冒,片片细碎的桃花瓣簌簌然乱飘。
孟往也笑了:“是,他背叛人族,大行祭坛火祭之后,灵魂也被囚禁在他生前使用的锁魂铃中,本该万古不得脱。”
“可是偏偏有人不怕死,擅闯禁地放出了他的灵魂。那锁魂铃毕竟镇压过他的灵魂,本就不祥,更何况还留了残魂未散,而那丝缕的残魂大概会成为他复仇的筹码,从此大行祭坛无人敢近。”
他谈起晤虞的事,就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淡漠而疏离。』
偏偏有人不怕死,擅闯禁地放出了他的灵魂,原来是这样,晤虞最珍视的,是这个来放魂的人……
但他是谁?是归觅吗?!
……
他忽然站起身,不慎拂倒了面前的茶盏,茶水已经凉透了,泼洒在了他的衣衫上。但他不在乎,转身便踏出了阆华殿,瞬间不见了人影。
“诶?!尊上,您伤还没好全!”游倾被他的莽撞所惊,连忙闪现着追过去,“尊上等等!您去哪儿?”
云海苍茫,在眼前化为虚影,他目标明确,忽略掉云径中所有朝自己拜礼的人——他要去凌霄殿。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自己的老祖宗,那个时代的王,才能给出最最准确的回答。
“少帝,少帝!陛下在跟众人议事!您稍等片刻!”
他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了凌霄殿,殿外的天兵要拦住他,但他心急如焚,容不得半分等待,他等不起!甩开一众天兵便强闯了进去,殿内众人正在议事,见他进来,怔了一瞬便纷纷见礼。
“你们都退下,孤有要事,与老祖单独相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意,但见他眸底疯狂,虽然脸色苍白尚带病态,眼角泛着猩厉的红,但一身压人的气势,令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你们下去吧。”
宫旭发了话,众人也便退下了,但宫旭刚想开口问候问候自家后孙的伤情和心情,便被一道坚决的声音打断了。
“老祖宗,孙儿有一事不明,请您一定要回答。”他上前几步,目光紧紧落在宫旭身上,不愿放过任何反应。
“当年擅闯大行祭坛去放走阴命大祭司魂魄的那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宫旭怔然,不明白月余川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回答他。
但月余川没有耐心,染上凶狠,沉声道:“老祖宗,孙儿知道你们是过来人,绝不轻谈阴命大祭司的事,但这个问题,您还就得回答。”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若是宫旭不答,他还能将剑架在紫薇星君的脖子上,逼也能逼出个答案。
宫旭知他下了狠心,非要得到答案不可,叹了口气从神殿的台阶上走下来。
月余川狂跳的心已经要冲出胸腔了,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只想要这个答案,答案呼之欲出,可逼近真相的时候反而露了怯。
他害怕,害怕一切都是泡影,都是自欺欺人下的空猜测,或许答案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要的,但偏偏就是忍不住地……去争取。
“晤虞逝时,已经大失人心,人人欲除。”宫旭行至月余川跟前,一股既往的沉稳威严,“但他确实有个朋友,很勇敢,很无畏,你要知道的,就是他。”
临近答案的最后一步,月余川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压抑住满心满眼的疯狂,一把拽住宫旭的衣袖,几乎染上了哭腔:“是不是归觅?!”
宫旭沉了沉眸色:“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往事斑驳,泪眼潸然。
原来真的是这样。
原来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