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眸看着重光:“当真?”
重光颔首,拾起一旁的长柄木勺,舀了两碗红枣姜茶分别放在两人面前:“孤自不会欺你这小辈。”
“但孤也并非铁石心肠。”
有些事情当断则断,他做事当无愧于心。
涂山阙兮歪头微笑,额发滑落到一边:“就知道你要这样说。”他撩了撩头发,“你是不是铁石心肠此刻与我的选择早已无关。”
重光面色不动,拿起茶水喝了一口。
涂山阙兮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带着释然:“我以后会如何连自己都不知道,左右活一天是一天,有一天便帮你一天。”
他的眼中带着缱绻笑意,声音带着几分缠绵:“重光,你总不能让我口头上便宜都不能占了吧。”
“我年纪那么小,连你零头都不到,你便让让我好不好。”
重光他用指尖将茶碗又往涂山阙兮面前推了推,开口道:“不好。”
涂山阙兮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闭上眼:“重光,气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重光擡起头,微笑道:“孤说的是实话。”
涂山阙兮没好气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你就哄哄我都不愿意?”
重光低下眉目,捏着茶碗,饮了一大口姜茶:“你想要孤如何哄你?说孤心仪你?”
涂山阙兮盯着重光手中的茶碗发呆,突然感觉嗓子也有些发干。他擡手摸了摸鬓边的发,哑声道:“没错,不行么?”
即使是假,都不能哄哄他?
重光闭上眼:“好,孤心仪你。”
明知是假的,涂山阙兮的心依旧颤动了一刻,他的心被那句心仪涨满,仿佛要溢出。
下一刻,他立马调整了心绪,再次回到座位上,拿起桌子上的筷子百无聊赖的戳着桌角,形如孩童:“那么敷衍……真没意思,你就没想认真演。”
重光擡眸,直视对方:“孤以为待人以诚,是为友之本。”
涂山阙兮戳着桌角的手一顿,苦笑道:“是啊,待人以诚。”
“但是小师弟,你有没有想过,若你对对方连谎言都不愿意说,那该让对方多心寒。”
他徐徐站起来,看向窗外的日光,那么明亮,就像是重光发丝一样的颜色。
“你知道么,我外祖骗了我外祖母,那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却直到她去世那一刻都未被拆穿。”
重光猝不及防听他提起涂山崛,微微一怔:“孤到是未听说过。”
涂山阙兮无所谓地擡起头,如今他再次提起涂山崛,面上也是无波无澜的从容。
这份从容,是他用了很长时间才逐渐领悟到的。
“不过是为了传承,你说他野心勃勃也好,心机深沉也好。外祖或许开始只是想让九尾血脉传承下去,最后却还是外祖母编了个精致的谎言。”
重光沉默片刻,他修行之道,与镜花道相去甚远,无法评价对方所为。
只是镜花水月,虚实相生,到了最后,涂山崛未必是为了传承。
涂山阙兮嘴角微勾:“我对外祖母还有些映像,她是多聪明的一个人?日日相伴,一日两日不知,一年两年不知,可一辈子下去又如何不知?”
他的声音依旧如春水般温和,在重光耳边响起:“对方是谁,为何如此,那么多人都知道了,连年幼的我都知道了,她或许心知肚明,只不过不说破罢了。”
“重光,有些话是不能说开的,说开了难免伤人。”
“如我外祖母,或许是谎言,但那个精致的谎言确实赔了她一辈子,独一无二。”
重光沉默良久:“孤不修镜花道……不理解,亦不会如此。”
阳光射入,云层飞快地变幻着聚散只在转眼之间,将客栈洗出一种耀眼的颜色。
涂山阙兮放下茶碗,偏开头看着重光:“重光,你说过谎吗?”
重光望着姜茶上徐徐上涌的热气,轻笑一声:“孤此生,遇敌无数,又怎会不说谎?”
劫难,大战,并不是光凭借武力便可安然度过的。
涂山阙兮打断他:“不是这种,你可曾因为善意对同道或者是对友人说过谎?”
重光摇头:“待人以诚,是为友之本。何况谎言终是谎言,总有戳穿那日。”
涂山阙兮捧着茶碗轻笑:“你瞧瞧,若你说那人是我,我该有多高兴,说不得此刻就不为难你了。”
重光眉尖微动,笃定道:“你不会,因为你知道那是谎言。”
“善于谎言者厌恶他人对自己说谎,善于谋略者厌恶他人算计,你我皆是如此。”
涂山阙兮闭上眼睛:“你为何总要戳破?”
重光收回视线,语气微沉:“孤不对友人说谎。”
“若有决裂那日,孤宁愿用手中之剑解决,亦不会说谎。”
涂山阙兮呆呆的看着对方,不知为何,胸膛里生出一种炙热的感觉:“小师弟……若你是我外祖父,会如何对我外祖母?”
重光闭目沉思片刻,沉吟着开口:“这种样子的开头是错的,孤不会犯这样的错。”
“你是救你生死之间,与你朝夕相对的同族女修,她姿容无双,对你无微不至,你不会错?”
涂山阙兮定定的,直勾勾的看着他,认真的问道。
重光略微回忆了一番,旋即开口:“孤信奉无情,不会有那一日。”
涂山阙兮听得那个答案,眉头微蹙:“若不是呢,若如同你转世那时一样呢?你未信奉无情,而那人对你有意,朝夕相处,无微不至?”
“……”
重光阖目,面露沉思之色:“若是恩人,孤要么隐瞒不言,亦不牵扯对方,要么便会一开始就将所有的事情告知。”
涂山阙兮突然笑出声,垂目盖住眼中的自嘲:“你会告诉她你在仙界偷袭仙帝不成,强取造化珠时反被重伤?”
“后又被妖界寻仇,狼狈逃窜?”
“你会将自己的阴私一点点剖开给她看?”
重光皱眉:“孤不会做这样的事。”
“罢了,仙帝一生无愧于心,自然事无不可对人言。”涂山阙兮闻言自嘲一笑,心口酸涩,“我这样恶事做尽,谎言张口便来的大抵也入不得帝君之眼。”
说罢,他转身向着门口走去。
意料之外的,一双手拉住了他。
重光定定看着他:“涂山阙兮,你可有过什么瞒着孤?”
涂山阙兮回头,挑眉道:“那可多得去了,我最不想让你知道的便是我是涂山仙君的外孙,但偏偏那时揭时是那样情景。”
“我也不想让你知道我的野心,但你偏偏是最瞒不过的人。”
他静默等待着那片温暖主动离开,然而这一次,这只稚嫩的手却意外的固执。
重光只长叹一口气,缓缓走到对方面前身边:“你当初想要杀孤,那日杀清均,一为报仇,二为仙帝之位。”
仙界的仙君本有四个,如今只剩下清均和涂山阙兮,涂山阙兮的想法并不难猜。
涂山阙兮阖上眼,自嘲道:“对,我就是这样的人,求功名,求荣耀,求最高那个位子。”
重光的声音依旧沉稳:“天幕山外,你本可全身而退;当日镜花水月,无论如何看,杀孤都是最好的选择,与清均对上更是不智。”
“你当时为何不退,为何不杀?你当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涂山阙兮心中猛跳,有些呆愣的低头看着对方。
重光的声音很镇定,眼也平静:“故而……你也求孤。”
涂山阙兮猛地双唇发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摔门而去:“那又如何,我乐意!”
重光叹了口气,真是……他心中苦笑,在转世前,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还会有这样一日。
可谎言再美,也走不到路的末端,唯有开诚布公方得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