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省看着窗外的雨点。
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惊雷雨夜,薛家没了!哪怕后来他大仇得报,他还是会害怕打雷又下雨的血腥夜晚。
金瑶那段鲜少下雨,可就在他薛家灭门的时候,下了一场极大的暴雨,似乎在哀诉这极大的冤屈。
雨和血混合在一起,墙壁上,屋檐上,地下,入目都是触目惊心的红。天上的甘霖,地上凡人的血泪!说起来薛省倒是和雨有很大“缘分”。
他出生就是一个雨夜,薛家灭门是雨夜,在外征战也大多数是雨天。不知道是垂怜,还是惩罚。这雨总是要跟着他的,所及之处皆是血流成河。不知是替他洗刷罪孽,还是让他想起自己儿时的痛苦。
这雨不告诉他,却一直下。
他死的时候仿佛也下了一场雨,一个庆祝他死了的甘霖。嗜血将军死了,代表世间再也没有血雨了。
夜风猎猎,窗外四面八方传来庭院雨声,薛省眼神暗淡地蜷缩躲在角落里,视线停在了窗外的响雷。
说来惭愧,嗜血将军竟然害怕打雷,人称雷钻被,除了师傅知道,就还有……那个人了。
他把头埋进臂弯里,觉得没出息。夜晚将人的触感无限放大,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放大无限想象恐惧,肾上腺素飙升。
忽悠,外面传来一阵走动声,里面还夹杂着巨大声响的雷,本能地缩了缩身子,眼睛从臂弯里半擡起来,悄咪咪地偷看。
门突然打开,他心下一惊,心都提到嗓子眼,咽不下去,赶紧把头埋进臂弯里,不敢睁眼睛。哪怕是将军遇上自己怕的东西也很怂。
步伐一步一步,如同击打心中鼓擂,紧张至极。直至到他跟前没了声响,薛省半张开眼,入眼的是一双白色的锦云靴,再上面是白色的衣摆,顺势而上,是一张淡雅至极的脸,薛省眼睛半遮,只觉得是个美人。
美人薄唇轻启:“夫子,让我给你送吃食。”一听这个声音,薛省立马站起身来,抖擞精神,丝毫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
美人似是催促,补上一句,“你吃快些。”薛省刚要说话,却硬生生地逼了下去。
大抵是知道他吃得多,饭菜备了好多,连饭都添了两碗。
薛省吃得很慢,细嚼慢咽,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撑着了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饭,艰难说道:“下次不要添这么多饭,吃不完的。”
尤怜:……
见尤怜没说话,他没找个话头,细细地收拾一下碗筷,收拾得急,没发现食盒底下还压着什么。尤怜却是一眼瞥见了,没说话。
还没等薛省说什么,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接过食盒,淡淡道:“明日依旧是这个时辰,你且快收拢书录,这里的古籍对灵猎是有些好处的。”
话音刚落,尤怜转身离开。
一道惊雷落下。
薛省不自觉缩了下身子蹲在地上,手控制不住抓住了前面。
尤怜回头,他的衣角被一只指节发白的手给拽住了。
过了半晌,手主人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你能不能陪我一会,我、怕……打雷。”
看惯了手主人平日的跋扈,第一次见他如此脆弱的神情。一开始竟还有些不习惯。一时愣神,薛省见他没有说话,他蹲在地上仰头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得见这人的墨发用白发带高高绑着,马尾的发丝和那白发带交织在一起飞舞着,显得颇为冷清。
“怕?打雷?”
两人的目光在雷声中交织,轰隆一声,电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几乎不近人情。
薛省见他没有再说话,一瞬间懂了他的意思,手慢慢地从他衣摆上挪了下来。被他抓住的那片衣摆,褶皱得厉害。
带着强烈的不甘,他垂下眼睫掩下落寞,胸口犹如一团烈火灼烧,经年不散。
叫他痛苦不堪,要吃人饮血才可抵这胸中沟壑。
垂下手很快地,忽然又觉得那么漫长,像一个溺死的人渐渐沉入海底,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抓不住那根稻草。
尤怜,没有怜惜。
没有温言软语。
他甚至都没说话。
甚至没有瞧他一眼,就转身离开。尤怜,你当真这么厌恶我,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你连一个眼神都舍不得给我。
那他是什么啊!是什么啊……?
愤怒之余他忽然觉得有一丝难过,前世死时候都没难过,只有一点委屈。
一点,就一点……
“尤怜……”
他感到眼前越来越模糊,眼睫湿润。
你……
是不是真的……
一点都不喜欢我?一点都瞧不上我?
他的爱恨向来澄澈分明,有爱才会有恨。前世薛省多么不想承认说不在意羞耻,他带着一腔热意一身反骨爱了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呵,那么多的美姬仙子他都没兴趣,偏偏爱上一个男人,结果那个人却是一点都不喜欢他,还毁了他让人恨得牙痒痒。
临死前去咬他的脖子,也不过是一个毫无可能的希冀。
上辈子他也说不上来,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他,明明一开始的关系并不好。他对他的态度也一般,甚至说不上友好,可他却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等到好不容易剥皮抽骨抽出这泥潭,转头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又扎进去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是什么时候瞎了眼。
门再次被推开,薛省却没有当时的害怕,有的是愤怒与尖锐。
老混账!
但看到尤怜衣物湿了半边,如一盆冷水浇上心头,瞬间没了怒火。薛省发现这人有种魅力,哪怕是不想悔过,只一眼就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的魅力。
眼睛一直盯着尤怜仿佛在问:“你是回来陪我的吗?”
尤怜还是没有说话,坐到书案上散下怀里的书,或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从薛省诧异的目光中,端出一盘糕点。
那糕点他认得,是师姐做的。
尤怜从储物袋里,取了蜡烛,宽袖一挥,火光在他掌中,半边脸被烛光映出浅色暖意。一时间,让人分不清前世还是今生。
薛省愣住,等他回过神来,屋子不复黑暗,暖意一片。四周点上了蜡烛,一片光明,而尤怜是执灯人。
半晌沉默。
尤怜在书案上批改文书,薛省则席地而坐静静地看着他,就这样隔座而望。
或许,像在这样的某个瞬间,他才瞎了眼,蒙了心吧。
正近子时,雨声渐渐小了,雷声也断了。尤怜斜支着头,有些困意。而薛省还精神得很,蹲麻了,起来活动活动双腿。
好了之后,转身发现尤怜阖上了双眼,在小憩。
他不自觉地走过去,呢喃一声。
“尤怜我问你,你是不是……”
“真的讨厌我……”
“不喜欢我……?”
声音极细,似耳语的呢喃。话语一出,连薛省自己都震惊了,像是羞愧苦恼双手掩面飞快地蹲回刚才的角落里。
就在薛省转身的瞬间,身后之人凤眼半阖了,他向来眠浅,刚才薛省一番动静把他扰醒了,没了睡意,却也没睁眼。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刚才薛省的一番话,他自然听了个明白。尤怜觉得薛省没由来的委屈,他们的关系不过同窗。见面的次数不下十次,且十次有八次是不愉快。于他而言,喜欢谈不上,讨厌,他那么多精力,顶多就是烦。
他问道:“你委屈?”
话里是温和的,在薛省听来却是犹如一股冷水来,直浇心上,拔凉拔凉的。
薛省一愣,是啊!前世早就随着风雨消散在尘土中。现在的他们,无任何交集,在尤怜眼里,他只是一个爱顶撞长辈,顽劣不堪,性劣难琢之人。
他笑了一声,“没有,我就随便说。”他揉了揉自己腿,看见尤怜又在处理事务,笑着问道:“我这人是不是真的很讨厌?”
尤怜停笔,目光冷淡地看向他,薛省被他看着,心底容生几丝紧张。
尤怜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要一直蹲着坐在地上,仪态不雅。”
确实,不论坐还是蹲,都极其地不雅,蹲的时候敞开两条腿,胸口贴着腿。按路清野的话说,他蹲着像在如厕。
尤怜自跨门进来,就看见他蹲着,吃饭蹲着,他去而复返还是蹲着。历经的事情太多,薛省也说不上来,他是个浆糊脑子,对太多细枝末节的东西不会记得。
晃了晃脑子,思索无果,索性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