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省一路焦急想着事,丝毫没注意到原本屋子里早该熄灭的灯却燃了起来。等他到了房门口,心脏狂跳冷静下来,发现师傅没睡。
窗户影映着一个从轮椅努力站起来的怪异身姿,它怪异又扭曲。
小徒儿出于好奇心捅破窗户纸去看,瞳孔缓慢地放大,这是他第一次见霜温站起来,没有任何依靠,像雏鸟走出鸟巢,每个步子都在颤抖,仿佛在刀尖上行走。此时霜温已经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从髻角流下,他死咬着嘴唇,试探地迈出右脚。
小徒儿不忍心看,一声“嘭”的落地声。那是薛省第一次看见师傅的眼泪,对于自己的无能,不过他的师傅又恰是个强硬的人,颓废之后,重新爬起来,站起来。
他的师傅,和名字不同,脆弱温柔,他的温柔,底下抵着刀锋。干净冰冷同时又那么纯净。
他忽然明白,小公子掌心那些茧子是从哪来的呢。
就这师徒俩,一个在里面摔了一夜,一个在风雪夜外站了一夜。
月满,月夕已至。
霜府邸一直忙活个不停,从早到晚。按照往年规矩霜府会免费给人听戏,所以得一早准备台子,打扫,还得座椅,桌上的糕点也不能落下。还有今夜的团圆饭一样都不能落下,这一天霜府的人狠不得自己多长了一双手,脚不沾地。
夜幕降临。
远远俯瞰整个青山城,像是落了星火下去,灯船随着河流顺势而下,祭月,点瓦塔,赏月灯。街道上垂髫小儿提着兔儿灯嬉笑打闹,女儿家身着彩衣面容娇俏话着平常。到处都是万家灯火,目光所触盈盈汲汲。
霜府一家人围在桌前,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月团水果和桂花酒。霜庭晴梳着元宝髻,青玉黄金流苏坠在发尾,上身淡黄色玉兔绣花马褂,下身配墨绿盘刺绣花罗裙。杏眉秀目,如同俏生生的月牙柳枝,温婉又不失俏皮。
霜夫人难得卸下重担,一家人好好聚在一起赏月吃食,世间难得。她笑吟吟地看着天上的明月,道:“良辰吉日须尽欢,何须春日赏归宴。”
霜庭晴有些惊讶,“母亲还会作诗?!”
霜老爷一脸骄傲道:“那是自然,你母亲没嫁给我之前可是素有才女之称!”
霜夫人素来严肃的脸上泛起一抹女儿家的娇羞,“这么大人了,还提过去的事干嘛。”
“对了,不如我们以桂花为题,来个以诗会友!”霜庭晴看着霜夫人眼神有些希冀,霜夫人点头答应,霜老爷有些犹豫,“观音,你也知道啊,爹爹肚子可没有这么多墨水,等会可得让着爹爹。”
霜温不禁弯了弯唇。她道:“哥哥也没问题吧。”
“那是自然。”
霜庭晴开口道:“既然母亲开了头,那我就第二个,哥哥第三,爹爹他不太会,那就最后。”她拔高了声量,“那我开始了!”
“桂酒牵诗兴,兰釭照客情。”
“好!”霜老爷率先拍手叫好,霜庭晴满脸通红,转头看向霜温,“哥哥,该你了!”
霜温看向祭月的香炉,“燎熏炉兮炳明烛,酌桂酒兮扬清酒。”
霜夫人投来欣慰的目光,拍了拍身旁的霜老爷,有些看笑话的意思,“老爷,该你了。”
霜老爷冷哼一声,“搞得谁不会似的,你听着!”
霜老爷咳了咳,“蕙肴蒸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霜庭晴笑道:“爹爹还真想着吃。”笑吟吟将霜老爷手中的酒盏倒满,随后霜夫人又道:“玉樽盈桂酒,河伯献上神鱼。”
“这算不上是夫唱妇随。”霜温说道。霜庭晴满眼调侃,夫妇两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霜庭晴继续道:“忆对中秋丹桂从。花在杯中。月在杯中。”
霜温克制住唇间笑意,手按在轮椅上,“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
又轮到了霜老爷,霜老爷这下有些迟疑了,一双有些圆润的眼睛求救似的看向了霜庭晴。霜庭晴正想告诉自家爹爹答案,却被娘亲阻拦,笑吟吟道:“怎么还请外援来着,不许。”
“夫人。”霜老爷投去求饶的眼神。霜夫人这才做罢。
霜庭晴接着道:“我有一杯香桂酒,莫辞花下醉花茵。”
霜夫人正笑着要接下去,却被一声闷咳打断。霜温手捂住嘴巴,霜夫人的笑容立马僵住,围在了霜温身旁帮他顺气,好一会才缓过来,霜温眼里有些因咳嗽带起来的水雾,有些歉意,“难得的好日子,母亲,对不起我扫兴了。”
霜夫人眼眶一红,“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身体不好又不是你的错。”
话一说完,整个气氛也安静下来了。大家都没了兴致,默默地赏月吃酒。
过了很久。
“哥哥。”霜庭晴叫了一声。
儿郎愣了一下,擡头侧眸,仿佛天上的明月都要奔他而来,浅声温语,“阿妹。”
霜庭晴吃葡萄的手停滞有一瞬,她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霜温摇了摇头,“没什么。”
“是那个哑巴嘛。这是家宴你叫他于理不合。”霜温没有开口,接着她又道:“倒是我心情好,愿意帮这个忙。”
秋日已失,霜雪已至。
大雪纷飞,霜温基本躲在屋子里没出来过,霜夫人更是事无巨细,每天都要盯着霜温的身体情况。
大夫都是住家里,让丫鬟拿簿子记录霜温的身体情况。薛省发现,只要霜夫人在场,霜庭晴保准在。
一日,霜庭晴神神秘秘地询问有没有抹手的药膏。女儿家的东西他怎么会有,薛省当即摇头,转眼给霜温打了个手势。
香膏。
“你不是有抹手的香膏吗?”霜温忽然想到了什么,侧首笑道:“女儿家倒是我想岔了,等下跟张叔说胭脂水粉的钱从我账上拿,我用不着,不用省着喜欢就买。”
“不是,我月钱够用。”霜小姐摊开自己的手,上面密密麻麻的伤痕,反而她脸上扬起一抹骄傲,“我也收了一个小徒弟,答应给他做个平安符,要不是我送出去了,不然肯定让哥哥你看看。”
“真不是我吹,全城上下估计都找不到像我这么好的师傅了。”
一脸的傲娇大小姐。
薛省见过那个孩子,模样颇为清俊,和霜大小姐一般大小,拉着人家非要收他徒弟。
霸道又娇气。
不过,大小姐也很好,不然不会有观音之名。她曾为流民施过粥饭,为家境贫寒子弟办书院,不曾苛责对待过下人。不过是,有些骄傲脾气的大小姐罢了。
霜温讪笑着,“好好好。”
薛省内心不满,才不好,明明他的师傅才会全城最好,不,是全天下。
霜温接着道:“不过这种事亲手做固然好,但我们可以选个不伤手的礼物。冬天了怕要生冻疮。”
“啊?”霜大小姐一脸的震惊,“要生冻疮!”
霜温亲手给霜庭晴上药,“好了,有我这个神医哥哥在你怕什么?”
“神医?就你?”霜小姐一脸的鄙夷。
在薛省看来,说实话这是他来霜府一年多看到兄妹俩相处最融洽的一幕了。以前霜小姐每次来,身后必然是跟着霜夫人,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像个执行命令的木头人,但这一刻霜小姐在他眼里是鲜活的。
不是和外人所说的温软善良,也不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
第二日霜温起来的时候,床边突然多了个平安符,还有个刻着他模样的木雕,笔触生涩又笨拙。
霜温笑了笑,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送的。而他的徒儿此时正推开了门,笑得一脸明媚,“师傅,要洗漱。”
他浅浅应了一声。
此后每年霜温都会收到平安符和木雕,越来越熟练,木雕也越发传神,不同的是木雕的他都是站着的,跑着的,眼里的笑意带着肆无忌惮和轻松,像是掠过田野的青雀。
时间匆匆错错,阳燧鸟也不记得是多少年后了。
记得有一年路过老道士说,洛霖有修仙的资质,不仅可以收他为徒,还能治好他的嗓子,保证不出十年学有所成。
薛省急忙打着手势问,师傅,师傅有仙缘吗?
老道士看着霜温的手,“没有,凡夫俗子短命相。”
薛省瞬间黑了脸,霜温闷咳两声,“小孩子脾气,让道长见笑了。这孩子从小是我带到大的,有些坏脾气。”
老道士哼了一声,“总归是年长几岁,懂些道理。”
霜温总是笑着,彷佛他生来就带着一张笑脸,拉了拉洛霖的袖摆,就服软了,认真的给老道士道歉。
按理说洛霖肯定会答应,然后不知何缘故却被婉言拒绝,道士好说歹说,可洛霖愣是不松口。
有一日薛省被问得不耐烦了,问老道士为什么抓着他不放,天下好资质的儿郎多的是。老道士语重心长道:“你与旁人不同,生来便有两条道,要么上至瑶台,要么下至无间。神魔之间,全在一念,老头儿活到我这个岁数也想傍个虚名。”
薛省冷冷道:“那你找错人了,我两个都不选,霜家也不喜欢想傍虚名的道士。”
老道士反问:“难道你不想报仇吗?只要你同我学道。到时候,无论呼风唤雨还是报仇雪恨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还真是个假道士,你这番话要是放在几年前我趋之若鹜,但我现在,”他语气顿了顿,“我现在只想护着师傅,不想再惹是生非了。”
老道士大骂两声迂腐,懦弱,甩袖而去。
他看着手上两道分明的纹路,陷入了思绪。
老道士走的时候还骂骂咧咧,霜温笑着,“惹道长不高兴了?”
“没有。”薛省在纸上写道。字迹清峻有骨,刀锋内隐,还余下点点印墨在纸上,无端的让人觉得有些瘦弱和可怜。
霜温原本想笑,可气音刚到喉咙里就变成了闷咳,薛省下意识给他顺气,本以为只是普通的咳嗽,没想到咳嗽持续一炷香的时间,咳嗽带着整个身体的起伏,彷佛要把整个的五脏六腑给咳出来。
薛省一直帮他顺气,感受到这个人在他手下颤栗,觉得心里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搅烂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也帮不上忙,他看了一眼道士离开的那条路,转头继续帮霜温顺气。
“没事了。”
霜温的嗓子还透着沙哑,语调不高,却有种别样的颓气,像是画里的病美人,“在想什么?”
薛省既没有打手语,也没有写字,只是摇了摇头。霜温却道:“你不必多想,生死皆有定数,我也从未想过强求,随缘就好。”
薛省抓着轮椅的扶手,推他回房,手指隔着锦衣绸缎,厚厚的皮裘写道:“师傅,怕吗?”
霜温靠着轮椅,恢复了从前那个语调,“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薛省眼里闪过一丝震惊,霜温不用看也知道他的反应,“我自然是会说,人明明长了一张嘴,心却是多变的。”
“说实话我是有点怕的,不过只有那么一点点。不用担心,你可以想象师傅比你早去,到时候你来了,师傅也可以照顾你。”
不,不要。薛省握着轮椅的手已经有些青白,另一只手在背上写,“师傅要长命百岁千岁。”
庭院的桂花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桂花落了一地。薛省有些迷眼,等他阖眼再睁开的时候,发现有一只手,雪白而消瘦,带着温凉的触感覆在他那只已经青白的手上,像是大雪覆盖无息,“百岁千岁都太长了,成玄龟了,只争朝夕。”
薛省安顿好霜温,履行责任似的给他按摩腿,点上安神香。
做完这一切,他才安心携上烈马,卷土扬灰,疾驰而去。
方向正是老道士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