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酒,少年游(十九)
等尤怜赶到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场面,他的少年郎撕心裂肺抱着一个永远叫不醒的人,像是幻梦一样。
那边的情绪也传了过来,他头痛欲裂。
恍恍惚惚的感觉重蹈覆辙,脑海里一个人孜孜不倦地挖着一个人的坟墓,他在懊悔颤抖,他的手掌血肉模糊,抵在墓碑前,颤抖地说着歉意。
尤怜强压心里的那股撕心裂肺的感觉,一眼就看到了挂在房梁上的面具人。他像是游戏人间的过客,看着世人痛苦挣扎,手中的傀线控制着每一个人。眼底婉转的笑意,仿佛他们的痛苦不过是他平淡生活里一点点缀。
黑衣人看到满意的画面,身影渐渐消散。
尤怜提起灵气,追了上去。
霜温死后,故事还并无结束。
霜温被霜夫人合葬在一起,她对洛霖恨之入骨,霜温死后她就将人关进了柴房,恨不得扒皮抽筋,吃人饮血绝无可能放过他!可第二天一早却怎么也找不到人,霜夫人气得大闹了整个霜府,直接杖杀了看守洛霖的仆人。
是霜温身旁的阿苑将人救出来的。
那一天阿苑痛哭流涕,磕磕巴巴道:“你本该死的,是公子想让你活,我告诉你你要是死了我绝不会放过你,你听到没有!”
薛省充耳未闻,脑子浑浑噩噩听不进去一个字,连擡手都是困难,只朦胧听见两三个字,师傅……死……
阿苑背着薛省上了山,给他准备好了吃喝跟银两,临行前还给了他一个香囊,和一个信封,抽抽噎噎道:“这是公子留给你的东西,我告诉你你这条命是公子给的,你要是想死,也得等公子的头七再死,免得他看见你碍眼!”
薛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颤颤巍巍的拆开那封信,手指不听话,他咬着才肯恢复一点。
“见字卿卿如唔,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吾作此书时,尚是世间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阴间一鬼。笔墨难书,陈情无状,吾爱汝。又言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吾行矣,汝善为生。”
“有点难懂是不是?不过我教了你那么多诗书应该也懂一些。洛霖,师傅很抱歉。为师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体,信也是早就写好的。我心悦于你,于为师而言并非羞耻之心,只是外界多有繁杂,师傅弱懦,让你久等。我猜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喜欢上你吗,为师也不清楚,也许是知道你给我守夜起,也许是你给我雕的一座又一座的木雕,又或许是从前的岁岁年年。”
“为师从未离去,师傅只是先走一步,帮你布置好住的地方。活下去,你要是寻死我就不要你这个徒弟,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不会认你,听到了没有?”
“要听话。”
最后落笔,与君长绝,此恨无期,此情绵绵。
洛霖打开了那个香囊,里面什么香料都没有放,只有一截用红丝线缠起来的头发。
耳里,突然想起傧相甜腻腻的誓词,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那一夜,山上的动物都要觉得悲哀,少年撕心裂肺声响彻了整座山脉。
薛省就这样,哭着哭着便笑了,恍然间如梦初醒,他看着霜温写的字,纸张有些泛黄不像是近段时间所书,他挖出当年两人一同埋葬的桂花酒,往年师傅一直吵着要喝,他一直不肯。
如今开坛饮酒,想喝的人却是不在,何种的讥讽,他不自觉的红了眼眶,端起酒坛就像成亲时候的新人一样,对着月亮遥遥一跪拜。苦酒入肠,酒坛应声破碎,乌黑的酒水横洒四溢,从此新人一跪不起。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师傅,我桂花挑得不好,酿了一坛坏酒,今后陪我……
我听不了话……
就允许我放肆这一回,好不好?别不要我……
他眼睛渐渐失去焦距,画面定格在月光和影的交界处,彼时他们呼吸交缠,荒草连天。
就在洛霖即将断气的时候,一道黑影出现在他面前,笑吟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啧啧啧,有点惨啊。”
洛霖没理他,面具人继续道:“哪还真是可惜,你那个师傅还有魂魄凝在世,若辅以秘法,说不定还能重新活下来。”
洛霖猛地睁开了眼睛,眼里的狠戾不言而言,他一把抓住黑衣人的衣摆。
告诉我!
面具人蹲下身,挑起他的脸,阴恻恻地笑,“很简单,只要你做我的鬼奴,我就愿意帮你,怎么样?”
洛霖毫无犹豫的点头。
我愿意!
面具人突然笑了,“好!今后你就是我座下的一条狗,你记住,我叫你咬谁你就得咬谁,否则我会让你后悔活在这世上。”
面具人摘是谁!
尤怜握紧了拳头,软骨的肌肉摩擦“咔嚓”的弹响。
灵雨将面具按在洛霖脸上,奇怪的是半张神鬼面具,只在洛霖脸上留下半张鬼面,而那张神面则是被灵雨重新戴回了脸上,不过片刻半张鬼面也重新回到了脸上。
而洛霖,他刚一戴上面具,感觉烈火焚身。身体里千万只蚂蚁啃食着他的皮肉骨头,他想挠,甚至想把身体的骨头统统打碎,用力揉搓。脸上仿佛戴着的不是面具,而是一滩烧红了的铁水,洛霖抓着脸,阵阵哀嚎。
黑衣人饶有兴趣看着,却也没待多长时间,正当他欲走的时候,一只手抓上了他的衣摆,洛霖已经是一双血眼,咬着牙,“秘法!给我!”
灵雨大笑两声,“不疯魔不成活,我看你是投错胎了,不如别想着那个病秧子了,我拉你入魔如何?”
洛霖咳出一口血,手上的力道越发大了,“秘法!”
“真是扫兴,不要就算了。”灵雨一脚把洛霖踹开,手里的张纸随即扬下,“我还是守信的,你按照纸上的内容,不出二十年那个病秧子就能活了。”
方法说来也简单,他之前渡了自己仙命给霜温这才埋下伏笔,他收集了霜温的魂魄,按照书上所说,给霜温弄个神龛。原本是要石像的,可那些匠人雕刻的他都不满意,就自己动手了。
神像雕好,他这一个鬼就闯了寺庙接了半寸的佛光,放进了石像里面。
回来的时候魂魄都不稳了,但他却笑得像个孩子,炫耀似的给石像霜温看。
后来,石像的名气打起来了,有了信徒和香火。洛霖能感觉到石像里的东西在一点点恢复。
他欣喜若狂,他按照指示去找灵石。他可能没人知道他一个下修界的鬼去哪弄来一大堆的灵石,摆在石像底下,供石像享用。
往后的许多年都是这样过的。
他会按照灵雨命令去杀人,也会去看着霜庭晴,看她越发疯魔,他记得她以前是什么样子,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也是有疑,可洛霖不想管,甚至是落井下石,他不能忘记那夜他拼命敲师傅的房门却被她推拽,狠狠踩断指骨。
那一夜,夜雨风骤。满天的月亮,满地的落花和地上的霜,他听见了少年骨寸寸破碎的声音。
他大度不了,也绝不会大度!
自从霜庭晴死后,他的生活也安静下来了。黑衣人也没要求他去杀什么人,有一瞬间他觉得黑衣人就是奔霜庭晴来的。可是他却不想了。
他喜欢待在霜温的那棵桂花树下睡觉,一睡就是一整天。月亮潭被他重新整理,重新焕发从前的模样。他每天就和从前一样,打扫院子,浇花,每年生辰为师傅刻一尊木雕。有时候师傅想得紧,他也会去刨坟。霜温身旁的棺木被他移到别处。他重新给自己做了一副,躺了下去。
他一开始是躺在旁边的棺木,隔着棺木看着早已化为白骨的霜温。可看看,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冷了,那时候他会霜温挤在一起。靠在他的臂弯之下。
他叛逆一点,会掀开棺木盖板和霜温一起赏月亮,身为鬼魂的他可以不用嗓子说话,用灵力就可以发声,他每次来时喜欢带一只桂花或是一坛桂花酒。桂花酒不像当初的苦涩难喝了,每朵桂花他都要精挑细选,要最好的。要和霜温说好多话,细碎的话他可以说得很好。
有时候说着说着也就睡着了,醒来泪湿枕巾,他会道歉然后重新买一块,或是重新自己做。
太过安静了?洛霖却觉得还好,他知道会和师傅见面,每一天都是期待的。
他少有动怒的时候。
霜府依旧如常,他在霜府外面设了结界,常人看不到内里。却不料想,外人以为这里是块荒凉地,要拆了它。洛霖当时帮面具人干腌臜事,回来得晚了,大大小小的人聚在霜府门口,霜家已经坍了一小脚。
洛霖心痛欲裂,当晚参与拆除霜家的人全部死于非命。当一个个人倒在他面前的时候,洛霖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他知道那个面具戴上,束缚住他的不只是枷锁,它会不断吞噬自己心中的情感。
洛霖却无所谓。
弱者才需要这种情感,师傅和他以前都有,可却是什么下场吗?他只要记得师傅就行,其他人一概不需要。
其实他不叫洛霖,他真实名字应该叫文清,表字润玉。可笑吧?一个厉鬼竟然会有这么弱懦的名字,所以他杀进了给他名字的文府,一家人全死光了。将他娘的牌位接了回来,墓碑重建不再是妾,而是慈母。
他到了霜家的祖祠,把陈姑娘的令牌换成了自己,就写,霜温之妻,洛氏。
他也会发怒,杀了很多人,导致霜府邸是做凶宅,很清静别人还不会靠近,挺好的。每当霜温生日的时候,他会托个朋友让青山城的水漫起来。原因无他,世人不是说他们为世不容吗?可天灾来临时,看他们慌乱跳脚的时候,是不是也为世不容。
霜温冷笑:什么为世不容?明明就是他们编造起来的谬言。
杀的人多了,霜府渐渐传出里面住着一位恶鬼,而恶鬼是死去的洛霖,不然怎么会霜家的人全倒霉死了。众人惶恐不安,加上又死了那么多人,众人齐心协力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不是说洛霖喜欢他师傅吗?那就替他找一个师傅出来。一夜,一个长得像九分的霜温的女子被送入了霜府。那女子动作,说话方式,甚至是一双残缺的腿几乎都一模一样。
人们知道那一夜洛霖会喝好多酒,当他看到女孩的瞬间眼眶红了,嚎啕大哭,他趴在女孩肩膀上厉鬼的眼泪炽热而滚烫。
“阿洛”女孩唤了他一声,带着甜腻腻讨好的笑。
洛霖的哭声几乎瞬间就停了,眼里的崩溃感显而易见,侧首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阿洛?”
察觉到声音里的不对劲,女孩几乎是瞬间跪在了地上,头压得极低,整个人都在发抖,“求大人饶命……!”
“我师傅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擡起头来。”
女孩颤抖着摇头。
洛霖挑起她的脸,红着眼,哑声道:“这都不敢,那你怎么敢用他的样子给我下跪?啊?”
女孩被迫看着他,年纪俊朗的男子眼底全是死气。紧接着男子别开眼,女孩感到呼吸一窒,“咔嚓”一声女孩的喉管被洛霖生生捏断。
他几乎狂奔似的来到了霜温墓前,像是丢失心爱玩具的孩子,跪坐痛哭他的亡人,“师傅,洛霖快坚持不住了,师傅,你快点醒来了,我真的要疯了!”
没有任何回应,而在此后的五年,洛霖想到了一个法子,他可以重新见到霜温。那就自封魂魄,记忆重新回到遇见霜温那一天。
大雪纷飞,乞儿遇见了他的神明。小公子肤如白雪,乌檀如发,右耳朵坠着一只白玉珠,下人都叫他小姐。
小公子咳嗽着,看向他,微微一笑,白雪在他面前都要落败,他说,“让他进来吧。”
故事到这也算结束了,薛省醒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目,他睁着一双泪眼一把抱住尤怜,尤怜回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告诉他,你是薛省,不是洛霖,我们也不会重蹈覆辙。
在薛省醒来之后,灵雨也幽幽转醒。
霜府庭院内,一道身影缓缓起身,走到庭院里的水潭边,潭水里倒印着月亮。
薛省已经克制住了情绪,但还是有些惊弓之鸟,靠在尤怜身后,尤怜倒是觉得无奈,不知道他平复心情之后,还能一脸调笑地耍嘴皮子吗?
很快灵雨也醒了过来,他面色看起来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那个,我在那个青鬼的幻境里好像是个不太好的人。”他看向薛省带着点歉意,“抱歉啊,薛公子。”
尤怜神色一暗。薛省从尤怜背后钻出来,正所谓输人不输阵他早就看这个鸟人不顺眼了,更何况还在幻境里这么磋磨自己,大方道:“没事,本公子大人大量,不跟鸟计较。”
灵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