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道实在是受不了了,当晚就回去了。他一路思考这姚羡说的话,其实难听,但也不是全无道理,其中一点就说对了,他就是冷血无情的人,他擡起头,天上的星星依旧很亮,可是他却不怎么想看了,眼里也好像进了沙子。
但他好像也没有什么资格,他苦笑一声,泪水划过他年轻的脸庞,最终没入鬓角。
林远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像是游荡的孤魂,一声轻柔的女声打破了他的思绪。林远道迅速转过身,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女声声音变得有些不确信,“您是之前的道长吗?”
林远道转过身,眼前的女子,一件朴素衣衫,脸上抹着黑灰看不清样貌。她身边还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事情是昨天发生的,林远道不可能这么健忘,一听女子提起,林远道瞬间想了起来,“是我,姑娘有什么事吗?”
女子闻言,脊背深深地弯了下去,他身旁的小男孩也是,声音掷地有声,“多谢道长相助!我姐弟二人是专门向道长道谢的,谢谢您的救命大恩,要不是您,我们姐弟就死在那里了。”
林远道原想擡手扶人,可男女授受不亲,只能道:“除魔卫道本就是修士的责任所在,姑娘也不必如何客气。”
“道长保卫苍生,我们自是要敬。”说完姑娘行了一个大礼,身后的小孩也是。林远道看着瘦瘦弱弱的小孩,不免想到了自己和姚羡。
小时候他和姚羡也是这样瘦瘦弱弱的,脸上一点肉都没有。晚上肚子总是要唱空城计,第二天,姚羡带着他上树,下河,掏洞,只要是能尝到一点荤腥,那绝对是不会放过的。
他摸着小孩的头,正想从衣衫里摸出点什么,却只从袖口摸出两颗糖。他请过大夫给干娘调理身体的,喝的是苦涩的中药。每次都说药太苦了,干娘不喜欢吃蜜饯,偏爱吃甜腻的糖果,也导致她把牙齿都吃坏了。
那时候他那几个师兄也在,大家哄笑一团,擅长医术的师兄帮干娘补好了牙齿,告诫她不要吃那么多糖果。
干娘的脸都红了,以后家里再也没出现过糖果。不过林远道身上习惯带上几颗,像是奖励,也像是惊喜,若是干娘想吃,一叫他,她就能吃上。
有时候干娘笑着说,他是戒糖的绊脚石。他能笑着说,糖很甜不是吗?
可是太甜了,牙齿就容易坏了。林远道忽然想起姚羡对自己说的话,他好像从来就是一个,只顾享乐,不听劝,也不知道后果的人。
他苦笑一声,将怀里的糖给了小孩,“哥哥请你吃糖,不过不能多吃,牙齿会坏的。”
小孩看着糖,看了一眼姐姐,确认没事后,大方地接过糖果,“谢谢哥哥!”
林远道揉了揉他的头顶,“不用客气。”
小孩看着手里的糖,恍然想起一个人,他笑着嘴边的酒窝如同蜜糖。喃喃道:“修士都爱吃糖的吗?”
女子道:“道长小女子想问你一个问题?您和那位脸上戴着面具的道长认识吗?我想找他说声谢谢。”
林远道明显一愣,意识到她说的是姚羡。他们刚刚才吵过架,一起长大,怎么可能不认识,“认识,他是我……”踌躇一番,最终落下,“弟弟”
“我会跟他说的,他现在有事,脱不开身,我会替你说的,不必担心。”
女子道了谢才离开。远处,林远道注意到男孩的腿有点跛。
小男孩拆开糖纸,是很甜很甜的糖,他吃了一颗就觉得头皮发麻,他剥了一颗给姐姐,姐姐欣然接受,说这糖挺甜的,和那位仙君送你的糖有的一比了。
尽管甜到头皮发麻,小男孩依旧舍不得吐掉,毕竟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尝到的甜味,他舔了舔唇舌,说,“姐姐,你说仙君是不是都爱吃糖?我以后也要吃很多糖,成为很厉害的仙君!”
女子摸了摸他的头,莞尔道:“这个姐姐也不知道,毕竟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说不定我们只是碰到了两位一样爱吃糖的仙君。不过,你不用吃糖姐姐也知道,你一定会成为仙君的。”
“一定会!”小男孩坚定道:“除魔卫道!拯救苍生!”
声音很大,周围都有回声了,注意到这点的小男孩不禁脸上爆红。
女子揉了揉他的脸,笑道:“小孩子这样才好。”
一路上,林远道最终还是没走。他回到了家,捏了纸鹤,告诉师傅干娘生病的事要晚上一两日才能回去,在上面附着了灵力,今日傍晚就能到。给蝴蝶它们喂了吃食。他不想离开,他说不上这是什么,他总感觉姚羡心里总是憋着一股劲,挡着任何人。
他是不服气。他支起了灶台,中午吃饭的时候平娘买了很多菜,林远道熟练地将鸡放进锅里炖汤。
等姚羡和平娘回来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好饭菜了。看到平娘回来,蝴蝶胖丁小财都高兴地出去迎接。
他们闹得不太愉快,一时间林远道没有出去迎接。他站在原地,看了姚羡一秒。姚羡看见他,眼神明显有些错愕,随后迅速别开眼。
林远道不去看姚羡,他们两个实在是闹得太僵了,比当初还要僵。林远道倒是愿意给他这个台阶,就怕姚羡他不肯下来。他过去搀扶干娘,道:“干娘我炖了鸡汤,您尝尝看?”他看了眼姚羡,无话。
如果是从前,林远道知道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我也要!你这个偏心鬼!”
两个人都在沉默,平娘咳了两声,意识到两兄弟的僵局,有意调解,道:“好了,一点破事,至于吗?姚羡你大方点,你娘我也不是什么个小气的人,远道又没得罪你,你发什么脾气。赶快洗手吃饭,你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远道做的饭吧,很好吃,等下多吃一点。”
姚羡沉默半晌,点了点头。他不想惹老太太不高兴,更何况老太太这身子骨,也不适合生气。
林远道眼睛一亮,兴高采烈地去拿碗。
平娘看着林远道的身影,意味深长对着姚羡道:“远道这孩子很好,你不要为难他,我很高兴有他这样的孩子。包括你,只是娘不想让你们担心。”
姚羡拍了拍平娘的手,示意她安心,“我会好好跟他说的。我不是生他的气,我只是在生我自己的气。娘,说真的,我不喜欢远道这个性子,惹人厌。”
平娘眉头一蹙,在儿子腰间一掐,“混账小子,说什么呢你!你小时候性子更是惹人厌呢!远道还不是处处忍着你!”
“可现在不是小时候了。”
刚说完这句话,林远道已经从厨房拿了筷子出来,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配上那张秀气的脸,颇有几分贤妻良母的即视感。
平娘笑着,“我家远道俊,比女孩子还要好看。要是打扮成女娃,干娘年轻时候也比不过你。”
林远道笑了,脸上有微微的薄红,若是寻常人说这些话,肯定会觉得冒犯。但林远道的性子好,加上又是自己干娘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我是男孩子不在意这些的,不如干娘年轻时漂亮,再说了干娘现在也很漂亮。”
平娘脸上挂着笑容,道:“哎呀,远道长得好,又温柔还会烧菜做饭,以后定是个风流种子,很多姑娘喜欢。”
林远道脸更红了。最后还是姚羡把筷子塞入自家娘手里,道:“娘,饭好了,再说话菜都凉了。”
调侃这才结束。
饭桌上,林远道说了一句,“干娘,我想跟师傅请辞,回来照顾你。”
平娘听完当场就说,不行!姚羡眼神略微飘忽,道:“家里要有一个有出息的,我留下。”
平娘吃完饭坐了一会,就被姚羡硬拉着去休息了。林远道则是包揽了洗碗,姚羡去煎药了。他有点没想好跟林远道怎么说,有点尴尬。
等姚羡煎药完,看着庭院外修建花枝的林远道,脚步踌躇,最终还是去了,他不是一个行事纠结的人,把事情当面说清。
林远道听见脚步声,自觉地放下洒水壶,转头果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说实话,姚羡长得很好看,剑眉星目。
姚羡手里提着一壶酒,道:“谈谈。”
林远道点头答应,两人都没喝太多,浅尝辄止,只是觉得两个人的关系需要用酒来缓解。也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差错,他们的关系从无话不说变成了无话可说。
沉默了很久,林远道打破沉默,“今有个姑娘找我,说是要给你道谢。”他怕没解释清楚,又添了一句,“就是昨天野猪妖的事。”
姚羡浅浅地“嗯”了一声。场面再次陷入了安静。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疏远我,我们不是兄弟吗?”林远道纠结好久开口。
姚羡将手中酒一口饮尽,冰冷的酒液滑过口腔进入喉管却是火辣辣的,“林远道确实是姚羡的兄弟,可是我不喜欢你的性子。早上说的那番话我已经说的清楚了,远道你不觉得你始终都带着高高在上吗?”
“你的高高在上从不体现你自己身上,你的高高在上体现在我们身上。”
林远道一愣,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头,他奋力思考过去十几年的须臾人生。他想不出来,但他想和眼前的弟弟和解,除去师傅和干娘外,他是自己最亲的人,他不想放开,“我,我不清楚,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远道,就这样吧。”姚羡擡了下眼皮,漆黑的眼珠显得淡漠,“你依旧是哥哥,但我们的关系回不到过去了。我们都变了,我不是从前的姚羡。娘说你现在也很好。只是你再和三年前一样对我说那样的话,我会忍不住以下犯上,打死你这位不争气胳膊肘往外拐的哥哥。”
林远道闻言是既丧气又高兴,他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静默很久。
林远道的脸红了大片,看起来有几分醉意,“那我很想念从前的姚羡怎么办?我想见他了怎么办?”
姚羡沉默了,看着林远道一杯酒一杯酒地下肚,最终醉趴在桌子上。
姚羡看着远处被平娘洗好的衣衫,又看了远处倚在边上的“羡仙”任由思绪翻涌了一会,也只是一会。
他收拾好残局,把林远道擡回了房间。
又去了厨房,看老太太煎的药。煎出来一碗黑糊糊水,他加了好几勺糖,尝过不苦之后才端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喝完药,语重心长的说了很多话,喋喋不休,很像这个年纪的老太太。姚羡跟她说了很多自己这三年的经历,山河风光,降妖除魔都有。老太太听得是一双眼睛都在发亮,摩拳擦掌。当然姚羡避重就轻,没讲自己受伤的事。
正当他要给老太太熄灯的时候,老太太说,“阿羡,娘一直听你说你斩妖的事,从未听你说受伤,疼不疼?其实娘这岁数了,不求什么,只求你平平安安,以后娶妻生子,给娘生个大胖孙子就好。”
手被烛火撩了一下,火辣辣的,姚羡忽的擡眼,房间已经有些昏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道:“娘,您还真是像是我娘。”
平娘闻言,“怎么?我还不是你亲娘了,你还能六亲不认不成!”
姚羡笑了,手往灯上一扫,房间陷入一片昏暗,他说,“哪有。您早些睡吧,我也会做些菜,明日您起来就吃。”
“好。”平娘一副这才是我儿子的表情,笑着点头答应。
经过此夜,两人的关系变得不上不下。林远道察觉到姚羡在推开他,今日他必须回临松山。
顾着干娘的身体,他是准备自己起来做饭的,可是等他起来的时候,姚羡已经提着菜篮子回来了。
头发上还有朝阳的露水,阳光在他身上渡了一层金边,看起来充满了朝气。看到林远道,他笑着打了招呼。
林远道一愣,面部已经先一步反应,扬起微笑道:“起这么早,出去买菜了?”
姚羡把菜篮子往他面前一荡,啧啧几声,“这不是看见了吗,还说?”
林远道这才反应过来,震惊道:“你还会做菜?”
“不然呢?不然你以为我这三年历练都带着厨子走啊。”
“这倒也是。”林远道点了点头,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点蠢。
“你再去睡会吧,等我做好了饭,再叫你起来。”
林远道拒绝了,他已经习惯在这个时候醒,在庭院里舞剑热身,直到满头大汗。然后修剪花枝,打理庭院。各种繁琐的活,在他手里都变得井然有序。
平娘也起来了,她看着打理好的庭院,赞道:“远道真是心细。”
姚羡端着饭菜出来,早上吃得清淡,一碗淡粥,加上几道清爽的小菜,“娘,去洗脸。还有林远道你,”他一脸嫌弃道:“一身的汗味,我到这都能闻到了,赶紧洗洗。”
“有吗?”林远道疑惑地皱眉,忍不住闻了闻自己的袖口,果然一股浓重的汗味,倒也没多不好意思,直接一个清尘术彻底解决了。
平娘觉得很神奇,林远道察觉到干娘的目光,好脾气一遍又一遍毫不耐烦演示给她看。
直到姚羡的手敲了两声桌子,平娘这才反应过来,脸有些微红,“不好意思啊,远道。”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说着接过姚羡递过来的筷子,“您要是想看,我等会再变给您看。先吃饭吧,我还没吃过姚羡做的菜呢!”
很快,三人风卷残云地吃完了所有饭菜。平娘放下筷子,笑道:“阿羡做菜很好吃呢。”
林远道接着点头示意,表示赞同。姚羡尝过粥,是有点咸的,但听到他们的回答,忍不住一笑,“你们若是喜欢,我下次再做。”
两人异口同声:“好!”
……
等林远道再次下山的时候,姚羡还在。他每日都亲自做饭,平娘要接过担子,义正词严道:“君子远庖厨。这些事都是女人该做的事,你一个大男人干什么厨房,赶紧给我走!”
姚羡都没让平娘沾过边,一手夺过平娘手里的锅铲,把他娘给推了出去,说:“你儿子我不是什么君子,只知道儿子照顾老娘是天经地义的。老太太别在这里碍事了,菜都烧糊了,出去玩。”
平娘弄了偷偷好几次,每次都惹得姚羡一个大黑脸,索性就不弄了,贪心地接受儿子的照顾。
每当林远道看到这一幕都会忍不住发笑,他过去扶着干娘,“干娘,您就歇着吧。”
林远道招了招手,蝴蝶胖丁小财像是门童一样趴在平娘的脚边,蝴蝶是个开朗性子,露出柔软的肚皮给平娘抚摩。
可以说,除去他们,这两猫一狗是陪伴干娘最长的动物了。平娘软了心肠,任由着去了。
转眼半年过去了,平娘看起来好了很多,脸上有了肉也有了红晕。每天的日常从争抢做饭到了每天催促儿子去修炼。她不想因为自己,连累姚羡每天围着灶台女人转悠,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远大志向。
姚羡却无动于衷,前面还会劝劝自家老娘,后面是一点也不管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愣给平娘给气晕了。
林远道也是诧异,姚羡不去修行了。心里是既高兴又担心。
今年他们是一起过的。临松山的弟子也来了,他们看见姚羡并无多少惊讶,反而十分热络,他们跟着林远道一起下山看望平娘,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姚羡从未有过懈怠每天都要练功,热情地帮助人们修路,布除阴阵,有时候也会去书院里教一些孩子简单的术法。
他也会杀妖,但不会离开太久。林远道虽然起步比姚羡早,剑招有时候还得向姚羡请教。
林远道不行,杀上个几百回合就要落下风。姚羡的剑招太利,追求一剑见血的同时,又耐得住性子,和这样的人对剑,迟早得甘拜下风。
现在和姚羡对招发现,剑招不利了,他把这种利藏了起来,隐忍的同时,势必给对手一个见血封喉。
就这样平安过了两年后。平娘的身体大好,姚羡彻底放下了心,去了灵安山任学。倒是和从前不一样了,每个月都会寄信过来,都是些琐碎的事情,林远道也会凑上去看,给姚羡寄了好几大包的药茶过去。
而姚羡则是送了一块上品木系的妖核回来,让他镶嵌在自己的佩剑上,可以增加威力。
又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两年。灵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