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祖孙就这样对望,谁也没有退让。薛省曾经开过玩笑,说一老一小都是木头,一个比一个倔。他当时不要让薛省乱开玩笑,如今想来倒也是对了。
尤怜的眼睛被雨水打得一片酸涩,但他没闭上,只是强硬地忍住,忍到眼睛都发了麻,才听到尤凌义开口,“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与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丑事。”
“我给过你机会了,尤聒碎。”
尤凌义嗓音里压着火气,像是忍耐了很久。雨中,尤怜一咯噔,话像是水中水藻将他层层缠绕,密不透风。
“嗯,我是喜爱他。”尤怜说。
短短七个字,就把尤凌义火气直接拱了上来,他压着眉头,擡手毫不留情给了尤怜一巴掌,“不知羞耻,寻常夫子教你的礼道你喂狗了。平日夫子都是他薛梦成冥顽不灵,我看就是你……”
可能想说你蓄意勾搭,可是想到尤怜毕竟是他尤家人,话说到一半反倒说不下去了。尤怜半张脸都被打歪,嘴角溢血,洁白的脸顿时肿胀起来,冷冷笑着,“是啊,我不知廉耻,我喜爱一个人为什么要知廉耻。”
“祖父。这也是我真心实意地叫您。自从父亲走了,你何曾管过我,就连我问一次母亲的下落,轻则言语,重则棍棒加身!我喜爱他,他也喜爱我,为何要遵循礼义廉耻,您要想说我不知羞耻,我认了。”
尤凌义咬紧牙关,彷佛自己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嘛?”
“我知道。”尤怜十分冷静说。
“我非草木,自然有情。只是他恰巧是个男子,是我先主动的。同他在一起我很高兴,也很轻松。人总该自私一些,我得为自己活一次。”
尤凌义脸色极为难看,高兴和轻松他在尤怜脸上从未见过,从前是害怕和憎恶现在是客套和疏离,仿佛在讽刺他。
死一般地寂静,周围都是风声和雨声。尤怜垂眸,双拳攥着,木头一动也不动。要是忽略沉重的气氛,忽略这场大雨和尤清仁,要是薛省在,他肯定会笑眯眯地说“尤怜你站得好稳当,你要是玩木头人的游戏肯定能得第一。”然后跳上他的背,不肯下去“木头一样,我们回去吧。”
尤怜低头,尤凌义擡头,他不受控制地后退两步,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狂笑不止,嘴里还说着,“你喜欢他,你竟然喜欢一个男子!”
尤凌义表情变得阴冷,如果说之前的尤凌义尚有一丝的理智和温情,可是现在却是一点也不剩,他像是急切宣泄痛苦的狂狮,怒吼道:
“果然,你和你那个不知羞耻的花妖母亲一模一样!当年你父亲昏了头娶了一个妖精当夫人,你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直接喜欢男子了!”
尤怜瞳孔猛地一缩。
“你以为你能随心?你难道就没想过后果,你可是兄长和阿姐一手带大,你要是出了这么大篓子,你要世人怎么看你兄长和你阿姐!你要把我尤家的百年清誉放在地上践踏任人嘲笑。你想要你夫子任人指摘,说他教得好!竟教出一个断袖之癖!”
“还有,难道想让你父亲也因此蒙羞!”
尤怜感觉当头一棒,他可以接受任何非议,可他身边的人会因为无休止的非议,轻飘飘的雨点打在身上如同千钧沉重,要把他拍入尘泥,不得翻生。
可是他不甘……他在不甘中擡起眼,牙关咬得极紧,“我可以不要这个身份。阿姐和兄长我会跟他们解释,夫子那边我也可以去说,父亲回来了我也会跟他解释。”
“你简直是没救了。”尤凌义双目赤红,“青山城的事,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我不觉得。我一没杀人,二没害人。”
“既然觉得不荒唐那霜温又是为什么死?你不觉得荒唐,为什么不青天白日的宣告,你不觉得荒唐为什么天下人同你这样的人你又能看见几个!”
尤怜死死的抿着唇,半晌倔强道:“我不是霜温,他也不是洛霖。既然无人,我为什么不能开这个先例?”
他不想放手,也绝不会放手。人人也不可能成为人人。
“不同?你和霜温有什么不同?”尤凌义手里出现闪着雷光的鞭子,“跪下。”
说完尤怜身体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尤凌义一下又接着一下,直到血水顺着雨水蜿蜒了整个院子,尤怜背后都被抽烂了,身体也倒进了泥水地。尤凌义握紧了辫子,“尤怜,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放弃!”
尤怜死死咬着牙关。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是尤清仁。
门外的弟子远远就拦住了他,“长老,家主吩咐过了,有要事跟少主相商,任何人不得靠近。”
脚步声没有前进,尤清仁道:“等尤怜出来了,告诉他让他快些过来。”
弟子行礼道:“是。”
尤凌义没设结界,只要尤怜喊一声就能摆脱困境,可他一声没吭。等尤清仁走后,尤凌义才道:“好,你不肯放弃。”
“我是管不了你,你说的。但应该有一个人能管得了你!”
接着,尤凌义拎着尤怜进了一道光门。
尤家爱玉,几乎每个人身上腰间都会佩玉,可是尤怜看到这块玉心底却像是像冰,冷得人心口发麻。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尤怜想把世间的玉统统砸个粉碎。
这是尤家世代先祖埋葬的地方,一排排的玉碑,一直排列向右,尤怜心静,他记得清清楚楚,从没有像现在记恨记忆有这么好。
尤凌义拉着他走了二十七步,二十六步的墓是空着的,二十七却立了牌位。根本不用尤凌义推,尤怜自己就倒了下来。
他年少时一直期盼归家的父亲,其实早已经回了家。
他擡起眼,眼眶红了,“为什么,我为什么非要做选择?为什么非要逼我?”
尤凌义没有回答,冷道:“你要是不断,我可以找人。你不怕非议,他还不怕吗?就算他不怕,死呢?”
尤怜僵住,连话都说不出来。
尤凌义道:“我一生鞠躬尽瘁,救过的人无数。毕生的功绩还抵不上一条人命!就算业障加身又何妨。断还是不断,你自己想清楚!”
尤怜没有丝毫的力气,他无助地靠在墓碑旁,笑得极为难看,这是尤怜第一次笑得这么大声,也笑得这么难看。
他荒凉地觉得,不管是修为有没有上涨,不管有没有长大,他还是那个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尤怜什么少主,什么公子,不过是一条披着高洁外表的狗而已。只是上一次有薛省替他整理伤口,给他送上一块糕点。
许久,尤怜闭眼了,他觉得眼睛打在眼皮上很痛很痛。尤凌义也闭眼了,或许他也这么觉得,道:“同样的错误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我在你父亲身上选择了妥协,可他死了。”
尤凌义走了,让尤怜一个人冷静冷静。
尤凌义走后,尤怜无神地倒在地上,蜷缩成一个虾子的模样,眼睛无神地看着远方。以前他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虽然后来有了薛省,依旧明确,但这一次,第一次他不知道今后该怎么走了。
尤凌义清理完,尤清仁又过来了,道:“兄长,聒碎呢?”
“你倒是关心他。”尤凌义:“我让他去解决一件事,过几天就回。无事,你就多处理些事。我还有事。”
尤清仁只能败兴而归,尤凌义看着尤清仁的背影,最终定格在那幅画上。要说看谁,目光倒也是显而易见,他自己和金灵排除,只有那道红色的张扬的身影,尤凌义呢喃一声,“都是债。”
随后猛地咳嗽,胸口像一个剧烈拉扯的风箱,不停地咳嗽,直到口中喷洒一大口血。尤凌义捂住嘴巴,眼里并无多少惊讶,熟练地将喷洒的血用清尘术处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