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再醒来时，先看到的是头顶上一片雪白。

夏星池愣了很久，才缓缓地眨了眨眼。那一片雪白并没有消失。

他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

一切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白承澜的那个实验室。他仍旧被束缚带绑着，只能看着上方雪白的屋顶，等待下一次实验。

好像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只是一场噩梦。

可很快，那场惨烈的逃亡就在记忆里变得清晰，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不一会，耳边就响起了一阵尖锐的警报声。

记忆跟现实交织，意识开始有些错乱，让夏星池在混沌中分不清记忆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但没多久，他又听到了匆匆的脚步声，有人推开一扇门后迅速靠近。

发现他已经醒来，来人明显愣了一下，接着便回头飞快地交代了几句，才开始对他进行检查。

这种任人摆布的感觉让夏星池有些厌恶，他下意识又闭上了眼。

可身旁的人一直没有停下来，而且开始不断地说话。

终于在不知道重复第几遍时，夏星池听到了对方在叫自己的名字，还有不断的询问：“……感觉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

“……吵。”

喉咙干痛使他的声音沙哑得只能发出气音，可只是一个字的回答，就让那人迅速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才放软了声音，又开始了新的询问。

但夏星池觉得很累，他根本不想去分辨对方究竟在说什么。

闭上眼，却又看到了一片血红。

他的血，乔陌的血。

夏星池没让自己再想下去。

耳边的询问重新变得清晰：“能听懂我说话吗？能睁开眼吗？有觉得哪里难受吗？”

这询问实在让人心烦，夏星池几不可察地偏了偏头，不想再听。

本就不那么清醒的意识又逐渐变得混沌，最后重新浸入梦境。梦里似乎一遍又一遍地重演着什么，让人绝望。

再次醒来时，顶上的雪白并没有变化。

夏星池发现自己意识比之前好像要更清醒些，也能听清耳边的声音。

“星星！”

带着关切的声音有些熟悉，让夏星池本能地想起了很久以前，沉睡多年已经忘掉所有记忆的自己在病房里醒来的情景。

可他下意识循着声音找去，看到的却不是他想看的人。

夏星池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看到坐在床边的人还是印卿月。

印卿月看起来格外激动，似乎想笑，可眼眶却是红红的。

“你真的醒了。”印卿月的声音里还带着点哽咽，“他们跟我说你醒了，可我赶来时你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以为他们骗我的。”

夏星池静静地看着她，有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他们其实并没有见过很多次，联系方式都没有交换，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

但印卿月看起来似乎真的很开心，即便他一直不说话。

女子一直笑着絮絮叨叨：“你知道你昏迷多久了吗？两个星期了！我还特地去找过慕家的人，慕言止说你当初睡了几十年，我都担心死了……要是真的睡几十年，我要怎么跟你的粉丝交代。”

“粉丝”这个词听起来居然已经有些陌生，却触动了夏星池。

感觉到他微小的变化，这对印卿月来说好像就是极大的鼓舞，她马上又解释：“之前因为……大家怀疑是你伤重病危，都很担心，还在微博上给你祈福，差点就上了热搜。”

夏星池能听出她话里突兀的停顿，却始终想不出来，印卿月没有说出口的原因是什么。

他也不知道当初白承澜把他从餐厅里带走后，周齐是怎么向外界他的去向的；更不知道又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粉丝怀疑他“伤重病危”。

大概是他的沉默让印卿月意识到自己的欲盖弥彰，她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两人一躺一坐，谁都没说话。

夏星池慢慢又阖上了眼。

过了好一会，才又听到印卿月小声地问：“星星，你还醒着吗？”

夏星池没有动。

但印卿月能看到他睫毛上轻微的颤动。

“你还醒着，能听到我说话，对吗？”

她等了一会，终于又开口：“乔陌还活着。”

呼吸一窒，夏星池睁开了眼。

见他重新睁开眼，印卿月脸上的笑容就更明显了。

夏星池张了张嘴，半晌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发出声音，又放弃了。

因为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要问什么。

听到消息那一瞬间的激动结束后，是更多的茫然。当初那种近乎疯狂地想把人留住的情绪消散，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恐惧。他甚至不敢问印卿月，是真的吗？

最后还是印卿月先开的口，但她并没有继续说乔陌的事。

“我……给你说说那天之后发生的事吧。”

夏星池没有回应。

印卿月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虽然那天现场比较惨烈，但其实除了白承澜和肖宁宁，没有其他的伤亡。”

也就是说，谢郁还活着，慕与泊还活着，白承舟还活着……那些觊觎他能力的人都还活着。

似乎看到了他眼里的失望，印卿月轻易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很快又道：“你别怕。”

她深吸了口气，语气里多了一分愧疚。

“那天我们本该更早一点赶到的，但是因为谢郁的人在监控区的一、二区动了手脚，老顾……他不能不管。”

夏星池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

大概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对特管局有过什么期望，所以哪怕是后来顾桓带着人在千钧一发时赶到，他也并没有太高兴。

对于他们的迟到，也没有什么被欺骗的失望和愤怒。

“白承舟已经被撤职控制了起来，就关在岛上，白家已经放弃他了，他不会有逃脱的机会。

“慕与泊在乔陌的异能爆发里受了重伤，医生都说不一定能醒过来，现在慕家……是慕言止代任家主。之后，局里还会追究慕家的其他责任。

“至于谢郁……”

说到这，印卿月才顿了顿，看着夏星池有些难过。

她想，这个人大概连自己都不知道，只是“谢”这个字，就会让他的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起来。

“为了从封锁里逃出来，谢郁杀了特管局行动组不少人，加上硬闯总部……这次肯定不会再饶他。所以你不要怕。”

夏星池目光晃了晃。

“而且，谢郁家那位……上周去世了。”印卿月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情况恶化，谢郁才会孤注一掷，现在人死了，他大概也要放弃了吧。”

可这结局对夏星池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

就像发现白承澜死了，白承舟依旧会心存希冀，觉得依靠他就能起死回生。

何况，他在意的也从来不是这些人。

只是印卿月说到这就没有再说下去了，夏星池等了又等，始终等不到想知道的消息，终于有些急了。

他甚至又开始紧张了起来，害怕自己之前听到的一切只是幻觉。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人敲响了，印卿月便站起来走到了门边。

夏星池的视线跟着她，至此才第一次把注意力放到周围。

这是一个不太大的病房。

虽然躺在床上，他无法看到太多的地方，但还是能看到床边摆放的各种仪器。

数不清的数据线和插管从这些设备一直延伸到他身上，微微动弹，就能感觉到束缚带的存在。

好像跟之前在白承澜的实验室里也没什么不同。

夏星池模糊地想着。

印卿月很快就跟敲门的人交流完，又重新回到床边，但这次她没有再坐下，只是抱歉地说：“所里有事，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回头再来看你。”

见她似乎真的要离开，夏星池终于挣扎了一下，想要伸手拉她。

即便束缚带把他牢牢控制住，可这动静还是把印卿月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按住了他：“别动，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夏星池茫然地看着她，半晌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呢？”

印卿月显然马上就反应过来夏星池要问的是谁，却又迟疑了一下。

夏星池的心越发地沉了下去。

“乔陌……一直没有醒。”最终印卿月还是开口了，“不过他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了。”

这明明是个好消息，可夏星池总觉得她还有什么没说。

印卿月似乎也不打算继续瞒下去了。

“星星，那天到后来你们两个都昏迷了。然后……我们检查发现，乔陌的身体状况在短时间内恢复到了正常的水平，只是陷入了深度昏迷的状态。而你，你身上的伤口愈合速度，已经跟普通人差不多了。”

夏星池目光一凝。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没听懂印卿月说的话。

印卿月深吸了口气，继续往下说：“也就是说，你之前那种伤口迅速愈合的能力消失了。但我们也不清楚是暂时的，还是它真的彻底消失了，更不清楚你长生的能力会不会也跟着变化。

“而乔陌，除了当时短暂的异常恢复，之后不管是身体状况还是伤口愈合都没再出现异常，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活下来究竟是偶然的奇迹，还是说……”

印卿月没有说下去，但夏星池已经明白了。

谁都不知道乔陌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究竟只是偶然的奇迹，还是说从他身上获得了长生的力量。

“加上当时异能爆发的情况，乔陌目前的危险评级已经正式调整为S级了，恐怕要接受很长时间的观察和评估，我暂时没办法让你见到他。”印卿月舔了舔唇，像是自己都觉得这些话有些烫嘴。

“还有你那天喝下的药。因为知情的白承澜已经死了，慕与泊也在昏迷，虽然知道是出自慕家，但慕言止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也没办法……所以，之后也会针对性地给你做一些检查和实验。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拒绝。”

后面印卿月还说了什么，夏星池已经听不进去了。

直到印卿月离开很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体各处伤口传来的疼痛，也逐渐明白为什么自己身上会绑着束缚带，为什么刚才印卿月会跟他说身上的伤还没好。

这曾经是他在很多年里求而不得的事，可现在知道自己有可能真的变回一个普通人，夏星池又发现，自己的心情比预料中要平静得多。

好像从抱着乔陌，努力地回想着过去的一切，只求能救下那个人开始，他对于长生的恐惧就消失了。

就算真的失去也不会觉得遗憾，却似乎也并没有太惊喜。

-

虽然印卿月说还会再来看他，但夏星池再见到她时，已经是又两周之后。

这两周里，他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身体随之恢复，医用仪器一点点撤走，在印卿月来之前那天，束缚带也终于解开了。

可随着时间推移，夏星池又开始有些焦躁。

他总会忍不住问进来的每一个医生和护士，乔陌怎么样了。但那些人都无法给他答案。

到后来他甚至会想，也许印卿月说的一切都是骗他的。

乔陌可能已经死了。

每当想到这一点，夏星池就会在夜里辗转难眠。一宿一宿地不眠让他的精神越发有些恍惚。

印卿月走进房间时，夏星池正半靠在床头，怔怔地看着窗外。

青年脸上依旧没有一点血色，可病弱却无法掩盖他的美好，只是那双眼里带着点茫然和孤寂，会让人看着就莫名心酸。

“星星？”

印卿月终于开口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夏星池睫毛颤了颤，回头看她。

“你看起来好多了，我听你的主治医生说，你的伤恢复得不错。”

印卿月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应，才艰难地继续往下说：“等你再好一点，就可以到处走动一下。让护士陪你到楼下小花园去，或者就在走廊上逛逛，都可以。”

但不能离开这里。

夏星池轻易就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可他其实也不在乎。这样的日子，他曾经熬过很多年。

“我……还不能见他吗？”过了很久，他才问印卿月，“远远地看一眼，也不行？”

印卿月垂了眼，半晌摇了摇头。

“他还没醒吗？”

“对。”

“他，真的还活着吗？”

听到这句话，印卿月心里的难过也压不住了。

进来前，她其实已经找负责的医生打听过夏星池的近况，也很清楚夏星池的焦躁是因为什么，但她没办法。

她半坐到床上，抓住了夏星池的手：“星星，你要相信我。乔陌还活着，只是因为局里的要求，不能让你见他……你一定要相信我，快点好起来，乔陌他一定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的。”

夏星池听到她的话，却突然低笑了一声：“他才不管我。”

那个人要是真的不愿意看到他难过，当初就不会那样逞强。

印卿月听着他的话，脸上的担忧更明显了，却没再多说，只是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递到眼前，夏星池才发现，那居然是他的手机，和一个小孩子拳头那么大的毛线娃娃。

印卿月没有要收回的意思，反而因为他没有接过去，又往前送了送：“这是从三所那边找回来的。手机没坏，已经充好电了，这边大楼的信号没有屏蔽，你应该可以直接用它上网。”

夏星池这才怔怔地把东西接了过来。

印卿月似乎很忙，无法逗留很久，只是离开时又认真地跟他重复了一遍：“星星，你一定要相信我。”

夏星池坐在病床上，把她的话反复咀嚼了很久，才微垂了眼，看向那个毛线娃娃。

衣着朴素，虽然制作很用心，但如果没有心理预设，其实根本认不出来是谁。

但只要知道是谁，看着它，就能轻易地想起那个人的模样。

夏星池盯着那个毛线娃娃看了很久，最后毫不留情地把它塞到了枕头底下。

塞完了，他才按开了手机。

明明没有相隔很长的时间，可即便是操作手机这么简单的事，他都觉得有些陌生。

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都已经多得惊人，夏星池没有去看，只是盯着手机桌面犹豫很久，最后打开了微博。

微博上的消息更多。

即便他早就设置了对陌生人的消息不作提醒，但只要点进消息列表，还是能看到数不清的祝福。

那仿佛是另一个单纯又美好的世界，有无数人在担心着他，在真切地希望他好。

漫无目的地在上面划拨了半天，夏星池才渐渐发现，转发里有很多条，最末端都来自同一个账号。

【夏星池世界第一可爱：加油，坚持住。[转发微博]】

夏星池的双眼渐渐瞪大了。视线里的一切变得虚幻，又逐渐被液体覆盖。

他恍然明白过来，那天印卿月说的，粉丝误会和为他祈福的原因是什么了。

那是乔陌隔着时间和空间，对他的喊话。

愣了很久，他终于失笑，用力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拨，把那个账号下所有的内容都翻了一遍，才又回到最后一条转发的微博上。

【夏星池：好。//@夏星池世界第一可爱：加油，坚持住。[转发微博]】

微博发出后，他便关掉了程序，把手机放到了旁边的柜子上，没有再刷下去。

可手机屏幕在暗下去即将熄灭时，又突然亮了起来。

铃声同时响起，把有些出神的夏星池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往屏幕上看，下一秒就愣住了。

铃声就这么持续地响着，似乎没等到他接通不罢休。夏星池花了很长时间，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把手机重新拿了起来。

只有指尖的微颤出卖了他的惶然。

“……爸？”

只说了一声，他又停住了，有些无措。

他心里清楚，现在他其实已经没有资格这样称呼电话那头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