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是谁?”鹄乌问道。
“是鲸饮不知道几世之前的老婆,……就是这回那村子里作乱的女鬼。”
“哦,女鬼啊。”鹄乌道,“好像死了,鲸饮杀的。”
“谁杀的???鲸饮???”姜煜大惊失色,不解道,“鲸饮为什么会杀她???他们原来不是夫妻吗???”
鹄乌敷衍道:“姜公子,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也只不过是在神君那里听了一嘴而已,知道鲸饮将军是自寻死路,打算和那女鬼同归于尽的罢了。”
这又回到他们在地府发现的那个问题了,但是姜煜仍旧不能理解。
“我猜到鲸饮可能是自己想死了……但是他为什么要带上鹊鸣?多大仇多大怨啊?不至于吧?!”
时珣叹道:“我不太了解鲸饮将军,但是,我觉得,他大概是不放心她,担心鹊鸣姐姐一个人在轮回里又受委屈吧……所以干脆共赴黄泉了?”
鲸饮似乎也像是这样的人。
倔强又偏执,深情到把自己拉进痛苦的烂泥潭里几千年无法脱身。
姜煜咬着牙,似乎也默认了这个说法。但时珣现在好像并不想听他们聊这些,他咬着嘴唇,见这个话题终于说得差不多了,便对鹄乌道:“南谷叔难道不能根治师尊这个毛病吗?”
鹄乌似乎是没想到他又返回来提这个,挑了挑眉毛,看着他道:“时公子,神君这是小时候带出来的毛病,难根治的。”
“哎呀,师尊能有什么事。”姜煜拍了拍时珣的肩,虽然面色仍旧有些凝重,但好歹算是笑起来了,“不过是寻个由头睡会儿罢了,你还当真?”
时珣道:“担心而已。”
他偏头看了看安玉淙寝殿的窗户,见里面昏暗不已,也知道他师尊是真的睡下了,就叹了口气,对他师兄道:“那我们下次再来吧。”
姜煜巴不得他这句话。
他费神劳力了这么多天,早就想回去睡他个三天三夜了。
况且,见他们师尊这种事,一向随缘,见不见的吧,主要教东西的时候在就行。
于是乎,姜煜带着爷手动放假三天的快乐,连着剑都翘了个尾巴乐不可支的,丢下时珣就回自己寝殿了。
时珣见他师兄走了,又转头问鹄乌道:“师尊什么时候睡下的?”
“一个时辰之前。”鹄乌道,“约莫还得再要四五个时辰才能醒,毕竟神君也是好几天没怎么好好睡过一觉了。时公子,你也先回去吧,神君就算是醒了,也还有点事情呢,这两天可能都没什么时间见你。”
鹄乌自然是知道时珣的意图,他面不改色地说完了这话,就又回去扫叶子了。
时珣明显有些失落。他最终出了安玉淙的殿院,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真的非常非常想见他的师尊。
或许是,今天从姜煜和毕月乌他们的话中,了解到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师尊。又或者是,他想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
为什么只有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一面的师尊呢?
安玉淙见到他的时候,总是温柔地笑着的,他似乎很难把他和一个冷漠而又无情的上位者联系在一起。
……
联系不到一起吗?
时珣走到半路,猛地回头,却看见远处,他师尊缓缓推开了寝殿的门。
似乎,这一幕,他原来也是见过的。
那个时候,安玉淙并没有注意到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漠然地看着窗外。
就像现在,对,就像现在。
安玉淙推开门,挑着眉毛,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他似乎也没有看见已经出了殿门的时珣。
安玉淙揣着手,打了个哈欠,对着鹄乌淡声道:“刚刚,有人来过吗?”
第二日,安玉淙似乎是也知道时珣和姜煜会问他这件事,便去了给两人授课的天渊阁。
姜煜本来都打算逃课了,溜到半路听说安玉淙今天居然真的来上课,就赶紧跑回来了。
他比安玉淙到得还晚,安玉淙瞥他一眼,他就下意识地狡辩道:“上茅房!我是上茅房来迟了!”
“怪不得浑身一股臭味。”安玉淙的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姜煜浑身一僵,灰溜溜地到时珣身边坐下了。
安玉淙道:“今日是论道课,你们下去走这一趟,有什么想问的?或者有什么想说的?”
姜煜先举手道:“鲸饮为什么要找死啊?为什么要杀他老婆啊?”
安玉淙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垫着的美人靠上,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姜煜道:“呃……我觉得他脑子有点毛病……他不是还要领我和时珣去那什么禁地吗?说什么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他说到这里,有点心虚地看了看安玉淙,安玉淙好笑道:“你有什么不敢说的,他就是在说我。”
姜煜头更低了:“他、他后面说什么……未想天人下凡来……什么的,师尊你那时候正好在揍他……鲸饮就是觉得……师尊你是那个村子里各种祸端的因中之因嘛……”
“嗯。”安玉淙道,“然后呢?接着说。”
姜煜不敢说了。他抓耳挠腮,看着安玉淙,半天都没能张嘴问下去,时珣却道:“玄武将军是想用这件事向神君抗议吗?”
安玉淙点点头,道:“是。”
时珣接着道:“……我是这么想的,世间凡人的命格都由师尊书写,那肯定就要区分好人坏人,肯定要有好事坏事,鹊鸣只是很倒霉,鲸饮……也有些想不开。”他看了一眼安玉淙,又很快低下头,嘟囔道:“师尊没错。”
“不要因为我是你们的师尊就不敢说啊。”安玉淙道,“而且,阿珣你这个立场有点太偏向我了,我可不是什么大好人。”
姜煜这时候想起来之前安玉淙跟他说过的话,就道:“师尊,我在村子里的时候,你跟我说,世界上一定要有善,也一定要有恶,因为只有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人们才会知道善良有多珍贵。”
安玉淙颔首不言。
姜煜挠挠头,又道:“可是我看鹊鸣是个好鬼,她生前也是好人,恶是存在了,那……为了鼓励善良,为什么不能让她有一个好的结局呢?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嘛。”
安玉淙道:“唔……这个,我在写命格的时候,是有一部分是有好结局的,但是也不能所有好人都有好的结局。”
姜煜愕然道:“为什么啊?不应该好人有好报吗?”
安玉淙道:“好人有好报……这一点没错,但是,如果这一点彻底地贯彻下去,就会变成——为了好报而当好人。”
时珣若有所思地道:“师尊,是不是和你神庙里的信徒很像?有些人当你的信徒,是因为真的信奉你,有的人当你的信徒,只是为了让你帮他们实现愿望。”
安玉淙道:“差不多吧。”
姜煜道:“那……表面不都一样吗?区分是为了好报而当好人的人跟纯粹的好人,有什么意义啊?”
“善良是很珍贵的东西。”安玉淙道,“如果只是因为没有回报就有理由不当好人,那么善良未免也太廉价了。”
姜煜苦恼地低下头,半晌又问:“那……钱呢?官位呢?也是很珍贵的东西吗?”
安玉淙摇摇头。
时珣道:“功名利禄,对师尊而言是什么呢?”
安玉淙道:“累赘。”
姜煜道:“可是,有的是人喜欢这些东西呢,如果人人都有钱,岂不是就不会有人再饿肚子了?”
安玉淙道:“是这样没错。”
“那为什么不能人人都有钱啊。”姜煜道,“不能人人都当官的道理我倒是明白,但是如果人人都有钱,不好吗?钱是累赘,反正也是身外之物,吃饱了好做事,也好当个好人啊?或者,人努力努力就能有钱、努力努力就能升官发财娶老婆……这也不行?”
安玉淙道:“人的生活是否富足……有欲望才会谈是否富足,欲望深重者,坐拥天下也是乞丐,欲望寡淡者,深居陋巷也富可敌国。而快饿死的人……一定是由于苛政或其他极端原因了,那就又扯回善恶上去了。”
他摊开手,道:“至于努力……我现在真的很努力,能不能让我现在就把释玺关起来一统天界,然后给我娶一堆老婆?”
姜煜和时珣闻言呛得拼命咳嗽,姜煜先道:“师尊!你是找不着老婆吗?!你那不是不想找吗?!”
安玉淙道:“噢,这个例子好像是举得很不恰当。”
安玉淙又道:“那……我努力找一下,能不能找到一个信香契合度跟我是十成的老婆?”
姜煜道:“十成也太高了吧……怎么可能啊?”
时珣咬着嘴唇,他半晌才道:“师尊找到了会怎么样,找不到……又会怎么样呢?”
“找到了就是找到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安玉淙道,“可是我努力去找了,找不到能怎么样。”
姜煜这时候有些明白了他举例子的用意,他道:“可是,如果真的找不到,师尊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安玉淙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找不到只是一时的,人生那么长,你怎么就知道我一辈子都找不到?”
姜煜不死心,又问:“那要是真的一辈子都找不到呢?”
“那我也是带着好梦死的。”安玉淙道,“不后悔。”
姜煜似懂非懂,他琢磨了半晌,道:“所以……那些人,只要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努力过,就不算白来?”
时珣道:“不光是努力吧……感觉努力的时候也会做梦,好梦。”
安玉淙道:“这么说吧,人活一世,重要的是他自己,不是他的命运。”他说得有些渴了,便喝了半盏茶润了润嗓子,接着道:“这是很多仙君自人飞升的原因。——你们看,很多仙君飞升,不是因为他们是王侯将相,有的人甚至是从乞丐飞升的,那你说这些乞丐仙君,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飞升、得道成仙?”
姜煜脑海中顿时闪过了长老阁某人的名字,他“哦”了两声,撇嘴道:“因为跟常人不一样——了不起呗。”
安玉淙笑道:“说到底,人生不过一条路,有的人走到头,万丈光明,有的人走到头,还是一片漆黑混沌。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哪种人,说不定我一个神君都会是后者,但只是因为这样,我就不走这条我想走的路了吗?万一我找到漂亮老婆了呢?万一我真把释玺关起来了呢?人生自有乐趣,何必纠结因果。”
姜煜道:“……师尊你真的好想找漂亮老婆。”
安玉淙又笑:“举个例子而已,你为什么不说我很想杀了释玺?”
姜煜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师尊是想先杀释玺,再找老婆,先立业后成家,给我师娘一片清净。”
时珣好像有点郁闷。他纠结了一会儿,然后擡起头,认真地道:“师尊想找什么样的老婆?”
这回安玉淙呛了一下。
他本来就是举例子开玩笑,哪里想到时珣真会问他这个,但时珣还挺严肃的,安玉淙也不好糊弄,他摸着下巴,佯装认真地思索了半晌,然后道:“呃……信香契合度跟我是十成、长得好看的?”
姜煜道:“师尊,十成太苛刻啦!而且,时珣肯定是问你性格方面的!你快说,我俩说不定能给你找一个回来。”
安玉淙道:“性格?没想过。”他漂亮的凤眼微微眯起来,似乎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不过,不喜欢事多的,不喜欢蠢的,不喜欢不听话的,不喜欢嘴碎的。”
姜煜道:“算了,还是找漂亮师娘比较容易。”
安玉淙又笑:“说不定我哪天真领一个回来呢?”
姜煜道:“真的?”
安玉淙冷笑道:“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