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叁·冬夜
那满满一桌子菜肴和五碗米饭,段冷最终还是没能全部吃下。它们的命运从楼阁里精雕细刻的盘盏中,流落到茅屋前破了边儿的瓷碗里,最终成了鬣犬们的夜宵、乞讨者的口福。
晚膳过后,二人径直回了房。奔波了一整日又担惊受怕的谢玉台浑身倦怠袭来,简单洗沐之后,就整个人缩进了厚重的棉被里。
他以逃避的姿态对抗夜的寒凉,把自己裹成一个圆润的蚕蛹躺在床上,而段冷则决定身先士卒地直面寒冷。他在卧室中打扫出一小块干净的空地,拉过贵妃榻上的毛皮裘毯,背对着谢玉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边塞之地无红烛,房间皆以油灯点亮,此时卧室里唯一一盏亮着的灯就在谢玉台的手边。
他试探地伸出一只手,飞快地按灭油灯又缩回棉被中,在被子里不断摩擦生热。
——边塞的夜,真的很冷。
油灯熄灭以后,谢玉台总感觉房间里穿梭着一股寒流。风雪从关不严的窗缝中钻进来,叫嚣着越过他的床尾,从棉被盖不实的缺口中涌入,再渗透进他四肢百骸的毛孔里,搞得他一度想化真身御寒。
但化出真身命门太容易暴露,在不熟悉的客栈里,此举属实是下策。
那么,有没有折中的上策呢?
自然是有。
谢玉台把目光落向了地上的段冷。
他闭着眼睛,一发不可收拾地怀念起昨夜二人在沉香榭暖阁中度过的良夜。明明只过去了不到十二个时辰,为何却感觉如此遥远?
窗外的寒风越来越呼啸了。
他终是败给了身体趋于温暖的本能,掀开被子,施展了一个妖术,将段冷瞬移到床榻外侧。
“不许动。”他威胁道。“我挪你过来,只是为了让你当一堵柔软的墙。”
柔软却能挡风的墙。
“我警告你,最好当条死鱼。否则,小爷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谢玉台凶巴巴地说着,但他其实心里清楚,段冷断不可能对他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于是他钻入棉被,再把段冷也慢吞吞地卷进被子里。
他伸出双手,环过段冷的胸膛,想将热源整个圈入怀中。但他的肩膀没那人宽,腿也没那人长,这个姿势让两人都别扭极了。
没抱一会儿,谢玉台的胳膊就酸了。
“你每天吃得那么少,还长这么高,真是天理难容。”
谢玉台小声忿忿道,咬了咬牙,最终将那人翻过一个面,朝向自己。
与他想象中一致,段冷睁着一双深静的墨眸,整个人清明无比。但他的眼帘却半垂着,不看谢玉台,只将视线虚虚落在他的锁骨上。五官相互配合,构成一个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的神情。
这人平静而默许的姿态,给了谢玉台极大的信心与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拽过段冷贴着床榻的那条胳膊,穿过自己柔软的发丝——脖颈与枕头之间的那条缝隙,又将他的另一条臂膀搭在自己的腰窝。
谢玉台将头埋下来,跟那人的怀抱隔着一尺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汲取他身上的暖气。
却不料,自己腰上的那只手突然收紧,将他整个人带向了那片温热胸膛。
“段冷,你——”
“想让我抱你,可以直说。”
低沉有力的男音在他头顶上方传来,震得谢小皇子整个耳膜都发烫。
“我只是……太冷了而已。”
他下意识解释道,蓦然听见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震动如擂鼓。
“理由不重要,结果才重要。”段冷调整了一下位置,让谢玉台更舒服地蜷在自己怀里。“睡吧,就当我报答你五碗米之恩。”
段冷说完这句话后就闭上了眼睛,而谢玉台还有些紧张,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后来,他见这人虽然上半身强横地拥住了自己,但两条腿却十分君子地与他保持距离,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在回到这间客房之前,谢玉台还对这苦寒之地的边塞部族心存许多疑问。
——比如,他们这里的人性格为何如此热情开放,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在街上随便一招手就是兄弟,谈上两句便是朋友。
——再比如,他们是如何挨过一年又一年的漫长冬夜,以怎样的坚持和热爱,才能在寒潮席卷时不离开这片苍茫的冻土,与大雁一起去往温暖的南方。
现在他明白了。
柯勒察人的生存之道,是彼此依靠,相拥取暖。
他和段冷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是“入乡随俗”而已。
谢玉台在心里如此安慰着自己。殊不知,这口是心非的自欺欺人之举,便是情之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