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叁·纸火
合栾殿前,水幕潺潺,琦秀罗纹的锦毯从长亭铺到了内室。入殿的队伍徐徐向前,王室眷侣们相携走过,有恩爱者,甚至双双化出真身交尾而入。
而队伍的尽头,有两人连相隔的距离都还留有半丈,不像是来赴观天仪的家眷,倒像是初次见面生分而拘谨的陌生人。
此二人正是谢玉台和段小君。
眼见就要轮到他们入殿,谢玉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段冷靠近些许。他的右手从缎面袖摆下滑出,试探地寻向那人的左手。
“段……”
“阿台!”
两个字的音节还未说尽,一声呼唤就把谢玉台吓了个激灵,那只滑出一半的手也再次缩回袖中。
雨茶提着大红色的裙摆自青石板路跌跌撞撞地奔来,惹得道路两旁的宫婢不住避让。
“我没来迟罢?”她喘着粗气停在谢玉台面前,极其自然地挽上了他的臂弯,“你答应我的,要牵着我走。”
雨茶的两只眼睛弯成新月,语气娇软。然而谢玉台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而是下意识擡了擡眼。
段冷还是无动于衷,甚至不曾侧目看来。
就好像根本不在意一样。
“宣——青丘七皇子谢玉台,与正妻段冷,侧室雨茶进殿——”
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犹豫,观天仪的鼓乐已经响起,段冷提袍向前,谢玉台也只能挽着雨茶向合栾殿前的水幕走去。
此水幕为三尺寒山上的灵泉,过衣不沾。但雨茶却害怕得捂了眼,在过门槛时一个踩空。
“啊!!!”
“当心!”
谢玉台发誓,自己是出于某种骨子里的君子礼仪,才会把一个即将摔倒的女子揽在怀中。雨茶稳稳落在他的臂弯,姿态轻盈而优美,好一出“英雄抱美人”的名场面。
此番景象,落在合栾殿的诸位长老眼里,又成一桩趣谈。
向来爱聊八卦的乘音长老先开了口。“啧啧啧,瞧瞧,这七皇子和新欢恩爱的,真叫人好生羡慕。”
彻流长老捋着胡须道。“可不是嘛。等下了宴,我要把这一幕写进我编撰的《青丘秘史》里。”
一旁戴着狐仙面具的幻容长老又凑过来,“嗨,你们大惊小怪的。我早听闻这七皇子变了心,只是可怜了段圣女,她的命,倒不似平渊王妃一般好……”
句句闲谈穿耳而过,谢玉台突然明白了雨茶这些举动的意图。山茶开于野山,日日沐雨凝露,又怎会惧怕雨水?他只觉得索然无味,放下雨茶,将人规矩地立在一边。
“王宴之上,不可失态。”
他冷冷训斥道,借此机会抽出了被雨茶攥得发麻的手臂,迈步上前与段冷并行。
至一片六角形的琉璃案,桌上并无瓜果芳糕,只有一卷卷古老星图与一本竹简制成的《观星论》。按规矩,谢玉台与段冷分别落座在前方的两个主位,雨茶则坐在靠后的一个侍位。
众人皆落座后,女君开口。
“都到齐了么?”
今日观天仪,她难得地换上了一身墨紫色的裙袍,手中握着象征着神运的鸣鸾法杖。
台下祭司回答。“回女君,王室三十七人与长老十五人,均已至殿。”
女君点了点头,擡手捏了个诀,大殿正中便升起一道金光,一副白冰卷轴蓦然出现在半空。
“赐卷。”
女君一声令下,祭司沉闷而庄重的声音响起,青丘上古独特的音色环绕在大殿之中。
往年观天仪,谢玉台都会在诵文这一环节睡死过去,长达十万两千零一百字的《动如参商经》会一直从暮合四野念到静夜深沉,而最终唤醒他的,总是头顶那一片过分明亮的星空。
但这一年,谢玉台却完全不困,因为……有人比他更困。
“喂,段冷,你清醒一点!”
在段冷第三次磕到琉璃案的边角时,谢玉台一把拉住了他。这人不知怎么了,自祭司念起颂文,身形就摇摇晃晃,像一丛风中摇曳的芦苇。
谢玉台察觉不对,一把抓过段冷的手腕,二指复上他的脉搏。
“我无事……”
段冷低低地道,这声音却让谢玉台听得更心慌,他感受着段冷体内的灵力波动。
这脉息……怎会如此虚弱而凌乱?!
“你到底怎么了?”谢玉台急切地发问,却没有等来对方的回答。
他这才注意到,段冷的脸上,有着眉黛脂粉也无法掩盖的苍白。
其实段冷这一路不与谢玉台走得太近,就是怕对方看出端倪。谢玉台不在沉香榭的几日,段冷白昼黑夜不分,在别苑的桃花树下捏着自己虎口的那一点痣,感应着谢玉台的存在。
那人的呼吸,那人的心跳,起于遥远的苍凛山脉,止于沉香榭的一缕清风。
段冷强迫着不让自己睡去,耗光了身体之力就耗心脉之力,心力不够,再从残缺的元神中榨取魂魄之力。
到今日,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了……
合栾殿中,其他众人纷纷阖眸盘膝,认真聆听祭司的颂文,只有谢玉台所在的这一方琉璃案,三个人都在睁着眼睛。
一个担忧、一个强撑、一个妒忌得快要燃烧出火焰。
雨茶在副位上看着二人你侬我侬,谢玉台的眼中,有着从未对她展露过的关切,她的手指不禁将赤色裙摆掐得遍生褶皱。
半晌,她眸光一转,面上盛着一抹盈盈的笑意,膝行向前。
“夫人累了,让她在我肩上靠一会儿吧。”
雨茶顺势挤入了谢玉台和段冷的中间,用身体将他们彻底分开,将几近昏迷的段冷拢在自己肩侧。谢玉台本想亲力亲为,但祭司颂文之时,最忌男女之间举止轻浮。如今由雨茶揽着女面的段冷,倒比他要来的合适。
于是他伸出的手便讪讪收回,道。“也好。”
颂词过半,段冷没有再磕到琉璃案的边角,但谢玉台也再没看见过他一眼。雨茶的身形挡住了他的整个视线,每次谢玉台转头,都只能看见她甜得发齁的笑容。
他转头转了不下五十次,他觉得雨茶的脸都快笑僵了。
透过这一张笑面,谢玉台只能看见段冷耳垂上戴着的玛瑙玉坠,时不时地摇晃一下。
他心下起疑,自从南极回来,就有桩桩件件的怪事发生,但是他又找不到它们之间的联系。
“……观星于天,卜意于地。宜室其家,青丘共祝。”
思量间时光飞逝,颂文最后一字的尾音消弭,只见白冰卷轴化作一团水雾,在大殿正中缓慢散去。祭司高举鸣鸾神杖,一道道夺目的金光从鸟嘴中窜出,照向合栾殿顶的四角,依次点亮镶嵌在乌木中的凝光玉珠。
“开!”
连珠成线,交线成网,一张无形的光幕将整个殿顶往上擡。地动山摇间,谢玉台不禁扶住了身前的琉璃案,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被切割成六角形的一方夜幕出现在众人头顶。
然而与期望中不同的是,这片夜幕并不是万里无云的晴朗,而是笼罩着无数的烟云,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女君立刻挑眉,不悦质问。“天师,你不是说今日是个举行天仪的良辰吉日么?”
“啊,是……是……”座下的天师抹了把额汗,从乾坤袋中翻出一张皴裂的黄纸,“这卜辞上明明写着,二月初五,月至大梁,宜观星……”
“罢了。”女君不耐地挥了挥手,“先择运吧,这雨云看着不厚,也许一会儿就自行消散了。”
语毕,立时有宫婢将一案巨大的拟星盘搬到合栾殿正中。星盘上分散着数条交缠相错的轨道,颜色各异的相星聚集在中心的一个圆形凹槽内,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芒。
“吾先来。”
女君从座上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拟星盘的正前方。
她向圆形凹槽内注入一道灵力,星盘上的轨道瞬间盈满绛紫色的光芒,相星震颤碰撞。数秒后,一颗闪烁着银色微光的相星顺着轨道来到女君面前。
“天机星,主机敏通达,才智有成,吉。”
祭司在一旁解言。女君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指尖的银色小球放回星盘内,回身入座。
历年观天仪,王族与长老们要先在合栾殿中观星,若一个时辰内不见异象,则表示青丘一族岁运无忧。而后各人上前“择运”,从拟星盘中抽取一颗相星,若为吉星,则无需做任何改变,若为凶星,则由祭司做法驱邪,以换气运昌盛。
女君落座后,族中最为年长的华鹤长老出席择运。
“禄存星,主凝力化神、聚气成渊,吉。”祭司说道。
而后是妙童长老、无洛长老、彻流长老……透明的拟星盘不断被注入各色华彩,一颗颗相星也携光而出。
“左辅星,主平和通润、圆巧良达,吉。”
“廉贞星……”
长老们修为已高,灵力常常能影响天运,因此抽出的大多是吉星。轮到皇子们则不同,抽出的相星五花八门,最惨的一个,被两名祭司轮流对着念了四千字的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