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玖衡也是同样的动作,支吾着自己的嗓音,如失去脊柱一般跪倒在地。他紧紧拽住戚绅的手,哭喊着:“老师……老师,我不能让这个国家毁在我手上!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爱他!爱得失去了所有!”
他突然醒来,意识到自己在进行一个循环,他绝对不能再说出像上次那样无情的话语,如果穆澈会像玖衡一样活成一个虚惨的人格,那么戚绅就算让他死去,也不会让他承受玖衡曾经的折磨。但是,如此这般过分的乞求,竟让戚绅犹豫了。他意识到自己还是活在了玖衡的话语中,妄图撕破那层膜,却被思考缠绕——穆澈必须得活下去,为了?
为了七古……
戚绅被自己的冷血吓得脸色惨白。
他铁了心地要把他留下,他要完成玖衡最后一个愿望——让穆澈带领七古走向伟大复兴!
戚绅拥抱他,把他的头埋在自己颈窝处。他痛苦地听着那人的呜咽,长叹一声。
原谅我。
鸟群仍旧盘旋,穆澈认命般听从了戚绅的话。他是自愿的,并不是为了谁。
“她给了我生命,而你给了我人生。”这是穆澈的理由,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眸低垂,苦笑着却藏不住悲哀,“老师,你只用了二十年就把我说服了。”
往后的几日,穆澈就像刚到冰山的玖衡一样,尝试用一些东西换取里尔赫斯五年的粮食,一直到这片荒地完全丰收,七古才能真正进入自给自足的轨道。
“你想拿什么和我换?或者说是,你有什么可以值得交易的东西吗?”江免头也不擡地握着羽毛笔回信。他今天着了一袭酒红色大衣,硬朗的线条把褶皱分明,黑色内衬上嵌着闪亮的金属材质的蜘蛛图案。他软软的棕色头发垂在肩上,像是几天没有打理过那般杂乱。
王座前的木桌上堆满了信件,台阶上也散落着白色的纸张。顾里拉杰站在一旁,慢悠悠地捡拾着。
“五十年。”穆澈伸出手,把五根指头全部展开,“其实你根本就不在乎这点神力。不过你要是拿走了七古国王的五十年,那么你所痛恨的那个国家就危在旦夕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
“这比那份条约来得更快!米利西斯殿下!”穆澈咬牙切齿说出那个名字,他这一生还没叫过别人殿下这样的称谓,连玖衡都没有!不过事到如今,穆澈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没有了那五十年,他要用仅剩的二十年让整个七古重返荣光!即使失败也没关系,他的生命与七古并存亡,这样既满足了戚绅的愿望,也了结了这样懦弱的自己,没有比这更好的计划了!
“不错的筹码。”江免蘸了蘸墨水,“不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报复玖衡·纳里密斯!原谅我现在才得知真相,他杀死了我的母亲。但是人民是无辜的,作为国王我有责任保护他们。”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装腔作势。他的心脏砰砰跳动,不敢擡头直面那威严的神明,他害怕谎言被戳穿,但他也知道那谎言不可能被戳穿——
“顾里拉杰,看看他心里想的什么。”
什么叫看看?穆澈猛地擡头,对上了顾里拉杰那惊恐的眼眸,一瞬间的事,穆澈就意识到这个可恶的辅政王会读心!
“他在想:还是要信仰旮赫韦干才行。”顾里拉杰手上的信件无声掉落,他无法控制自己脸上那份震惊,不敢回头对上江免的视线。他索性撒了个谎,含糊地隐瞒过去了。
穆澈记得他,在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记得这个黑发紫瞳少年来给他换药,他那时候笑得无比亲切,和穆澈像朋友一般攀谈——尽管穆澈全程只有点头和摇头。
他为什么要帮我?穆澈赶紧低下头,免得引起江免的怀疑。
“很好的觉悟。顾里拉杰,去给连古馆的人打声招呼,我准了。”江免不怀疑是不可能的,他眯起那绿色的眼眸,打量着顾里拉杰那有趣的反应,不过他什么都没说,也许在他眼里,怀疑和背叛一样,都是他深恶痛绝的东西。
穆澈慌忙从大殿退下,推门而走的瞬间,他能感觉到江免那炽热的目光正在烧灼他的后背,差点就把羽毛也点着了。
“可怕的家伙。”穆澈关上门,倚墙而坐,但还没来得及长吁一口气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插进了自己的腹腔,像利剑一般让他感到难以置信的刺痛,但是那什么都没有。利刃欢快地在他柔软的腹部搅动,往外不停传输着他的力气——他的神力正一点一点被剥夺。
他痛苦地哀嚎着,双臂捂住了肚子。他双腿蜷缩,紧紧地靠着那面墙冷汗直流,唾液也不受控制地推积在嘴角。嗓子眼好像有什么甜甜的东西,希望不是胆汁吐出来了。
他幻视自己的皮肤逐渐变皱,又逐渐平滑。眼皮剧烈打颤,像被电击了一般跳着。那剑刃好似已经掏空了他的整个腹部,当他同时也庆幸没有看见血水四溅,没有内脏流出。他等待着结束,却怎么也看不见尽头。
“迪斯安先生。”谢伦刚从大殿出来,就遇上了他这副狼狈样。他也不在乎国籍身份,连忙跑过来查看情况。
“旮赫韦干!原谅我无能为力——米利西斯殿下的夺取手段都很痛苦,这是无法改变的。请先生再忍受一会吧!”
五十年……这得要多久才能拿干净?穆澈一阵反胃,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坚决不让自己更加狼狈。
但结果是,他还是没能忍住,几次嗓子眼的干呕后,腮帮子夹得已经酸痛,他猛地推开谢伦,把头撇向另一边就开始剧烈呕吐。所幸作为神明不需要进食,他吐出来的只是浑浊的白色液体,他粘稠地挂在嘴角下,在空气中拉出几道沾着血的白丝。他仍旧忍受不了那种奇怪的疼痛,站起身来双腿打颤,不得不扶着墙进行第二次呕吐。
他冷汗直流,生理盐水也冲破了眼眶的束缚,顺着眼角而下。他哆嗦着,感觉皮肤冰冷如雪,但血液又是那么沸腾,恨不得把他的内脏全部烧着。
五十年。
他竟开始可惜起来,暗自发誓一定会亲手把江免的脑袋砍下来。
“迪斯安先生,这可不能开玩笑。”谢伦的声音从身后传出,引得穆澈一个激灵,他警觉地回头却发现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威慑力可言。谢伦礼貌地递上自己的手巾:“他和您一样,是整个国家的核心。”
“你为什么帮我?”穆澈还是放不下心中的疑惑,戚绅从小就教过他不要相信里尔赫斯的人,因为他们狡诈、狠毒、笑里藏刀。更何况帮助一个外邦人这样稀奇的事情还发生在国王的心腹上,足以证明这个国家够讽刺了。
“我也活了两十多年,也希望自己能够活得更长久一点。人类对寿命的渴望从古至今都没有改变过,而先生拿上自己的五十年来堵,想必是下够了决心——我尊重这样的人。”
“你的尊重比你的忠诚还可贵吗?”
谢伦没有做出回答,他只是微笑着看着穆澈,眼神飘忽不定。而穆澈已经从他那不平常的脸色里知晓了答案,他不想去揭穿这个人类的想法,毕竟他还是人类,不懂得隐藏是很正常的。
哼,有理有据。
穆澈非但没有厌恶他,反而愈发敬佩他了。见识过了半神的复杂、神明的无常,穆澈倒还是喜欢如此这般纯粹的人类。他们爱憎分明,敢爱敢恨,不像他,失去了人类拥有的,也没有得到神明该有的。
真讽刺不是吗?穆澈苦笑着,回避谢伦那迎来的目光,因为尖锐和闪亮只会被嫉妒,所以大家都选择平庸,但结果就是因为平庸才开始渴望成神,却又愚蠢到无人在意神明那无法感知的内心。
啊,真疯狂,但不知怎么的,我竟然有点羡慕。穆澈高兴地想着,深吸一口气却突然嗅到了玫瑰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