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
月亮还没出来,黎城就结束了这一天战事。
仲夏·德里德安已经卸下盔甲,正和宋真·卡西拉讨论第二天的物资问题。
卡西拉对着那堆冰冷的数字分析得头头是道,仲夏则是严肃着表情,认真地整理她那颇为跳跃的逻辑。
“您说呢,德里德安先生?”
“按你说的做。”
仲夏承认,有时候他对理论知识并不是那么擅长,而卡西拉总是奉承着“世间万物总有逻辑,真理胜过人间烟火”这一套让他颇为恼火的道理。所以他不想再多谈,对这项他所害怕的事务选择了敬而远之。
“德里德安先生慢走。”卡西拉拿着那一叠演算纸,目送着首臣离开。
仲夏看着穿行于街道的一列列士兵,阴沉着脸,一心只想回到他的单人房间。
当他距离那个建筑只剩百步、不得不穿过一条漆黑走廊时,首臣大人听见了黑暗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着他来的。他并不着急拔出腰间长剑,因为那股不平静的气息让他感觉颇为熟悉。
首臣看不清那人是谁,只能感觉到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衣领,金属扣子叮当一声,他就被那突然的力量摁在了墙上。
来者十分匆忙,刚要说话就忍不住埋下脑袋咳嗽。仲夏从他头发上嗅到了淡淡羊皮卷的味道,肯定了他的身份。
“米利西斯……”
“仲夏·德里德安!”江免猛地擡头,两人鼻尖相碰。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语气里充满了威胁和恐慌。
“我命令你!把属于我的土地给我打回来!”
一些粗糙的小颗粒状物从他袖子里无声滑出,江免惊慌失措,他立刻松开手,捏紧了自己的袖口,不让沙子流出来。
“现在的局势对里尔赫斯来说并不友好。”仲夏没有被他的情绪影响。
江免瞪了他一眼,又担心地看着自己越来越鼓囊囊的袖子,已经分不清是悲痛还是怨恨。他嘶哑着嗓子:“首臣,这是神明的命令。”
仲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紧接着背出了连古馆的宗旨:“听神之呼唤,俯首称臣,忠诚至上。”当他背完这个句子后,脸上泛起了一丝疑惑,大概是想要问“我的土地”和“神的命令”的关系吧。
江免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使劲甩开袖子,让黄沙泻了一地。他皱着眉头捧起手,让沙子在手掌处堆积,一合掌一松开,沙子黏性加重变成了颜色不均匀的黄色土壤,再一轻轻合掌,一枝新芽迅速从指缝探出。
“啊,我忘记你看不清了。”江免将那捧黄土凑近他的鼻子,仲夏立刻就闻到了潮湿的土腥味。
再一松开,黄土变成了黑土,新芽仍在生长。江免心情复杂,但还是坚定了语气:“我即是信仰本身。”
月色朦胧,仲夏透过惨白的光线,总算是看明白了江免的表情——一种难以自拔的、宛如混沌落日的陶醉与享受。
“我即是旮赫韦干。”
墨绿色的眸子里没有光泽,一种受过苦难的沉重沿着齐尔纳的土地蔓延至夕城,穆澈坐在桌前,突然背后一阵寒意,转头发现原来是雷赫上楼了。
从离开谷城到现在,雷赫回来时总是带着一身血腥,身上的疤痕也越来越密集,再说他之前不是要去云层之吗?又改主意了?真让人捉摸不透啊神明大人。
那袭黑衣总是湿答答地黏着他的皮肤,而他也像根本不知道似的,每次从外面一回来就高兴地朝着忙于桌前的穆澈扑过来,然后让两人身上都弥漫着一股血味。
“哎呀哎呀,神明大人又去哪里了?”他总是慵懒着语气。
“啊……啊,去玩了。”他总是敷衍。
七古平民已经安定好,而穆澈总算是可以歇一口气了。他盯着桌上的齐尔纳通用纸张,正打算向尧真道谢——多亏他支出一大笔钱帮他垫了移民费用,还让他这个小副臣住在曾经尧家皇室的城堡里,不然七古肯定是轮不到安宁的。
撤民是件困难事,前前后后一共用了十几天。不过让穆澈感到放松的是,他的事情似乎还没有传播到其他地方去,得到拯救的七古人还是像之前那样尊敬他——“殿下!你知道吗?当你的朋友把仲夏的令牌扔在桌上时,我们全都瞪直眼了!神会保佑你的,殿下!”
穆澈问他是怎么弄到首臣令牌的,神明只是微微一笑,无所谓似的摆摆手:“因为我是雷赫·里法尔,我是旮赫韦干之子。”
国王每每回想起这句话都会格外兴奋,但兴奋之后他就只能瘫在椅子上。
只是可怜了最初的五百多号人……
他长叹一口气,紧接着目光又坚毅起来:“牺牲是不可避免的,我是国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接着他稍微回了回神,挺直腰杆,擡笔写道:“致亲爱的尧真·图雅克……”
真的很谢谢你。
“又在写什么?黎城那边都已经打了十多天了,没人能帮你把信送过去。”雷赫刚洗了澡,换了一身白色衣服,他正靠着穆澈的肩,打量着那昏暗烛光下的信纸。
“我又不让‘人’帮我送。”穆澈说着,逗了逗停留在桌上的白鸽,它顽皮地蹭了蹭他的手指,然后跳到了一边去。
“最近仲夏又开什么会了吗?”雷赫用手指圈绕着国王的金色头发,身上的热气打在了他的脸上。
“嗯,尧双下落不明。歌城附近的苏克塔还有余孽到处流窜,而本地又没有人监管。所以他让我去监督这次的连古馆考试,选拔人才而已,没多大事。”
“要怎么选拔?”
“你放坨乌云,能把它打散的就去做新一任副臣。”穆澈狡黠一笑,“开玩笑啦,考试自然是要考一些知识的,我就是个监考的,就当是去玩玩放松心情好了——等会,你现在穿着的是我最后一件干净衣服了。”
雷赫闭嘴装死,把头撇到一边。
穆澈也不生气:“里法尔先生,请允许我的好奇,你每天都在干些什么呢?”
“飞跃云层,然后摔下来。”雷赫懒得装了,面无表情实话实说。
“?”
“摔断肋骨,摔破内脏,然后躺地上等身体恢复。”
穆澈噗嗤笑出声来:“哎呀哎呀,难道神明大人连云都控制不了啦?这么说,有人比你的神力更强大啰?”
雷赫翻了个白眼,看见了旁边一跳一跳的白鸽,他顿时烦躁起来,在空气划了一道横砍过去,吓得它腾空而起。
“喂……”穆澈赶紧把扑腾起飞的鸽子抓在手上,羽毛碎渣撒了一桌子,他安抚似的摸摸鸽子的头,又回头朝着雷赫的肩膀捶了一下。
“可恶。”雷赫更烦了。
“别那么暴躁——动动脑子想想比你还强大的人还有谁,处理了源头才能通往云层之上。”
“你。”雷赫不假思索。
穆澈愣了愣,背靠椅子仰头和他对视:“我可不觉得自己有哪方面做得比你好。”
雷赫一声嗤笑,刚想要打趣的话突然卡在了喉咙。
他感觉自己像是和纳里密斯一样染上了疑心病,总是没有缘由地开始自顾自深入理解,而最后也总是得出让人寒心的结论:这个国王表露的“谦虚”只不过是为了迎合神明罢了——穆澈并不是纯粹的化身,也并非刻意的疯子,他只是一个头脑清晰的、有计划的命令者和服从者。
雷赫沉了脸色,舌尖一挑:“你只是想要听夸奖吗?好吧好吧,勉为其难——你白手起家,利用一切,无情无义,背叛祖国,最后居然落了个光明磊落,就这样,比我优秀太多了。”
穆澈怔住了,他盯着那琥珀色的眸子,感觉有些委屈,但他知道这就是事实,这无法反驳。他长叹一口气:“别这样,雷赫,我不想从你嘴里听到这些东西。”
“为什么我不能说?”
穆澈站起身来,把椅子移到桌下,他背靠桌子,背靠烛光,颇为无奈地擡起眼皮,那宝蓝色的深海再一次让雷赫狠狠被触动。他突然意识到了那股冲动从何而来——那深渊的恶魔之眼,正逐渐把他的心智吞噬干净。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因为这位可怖的巫师后裔正在啃食他的思想,尝试与他那干涩的心口对话。
他上前一步,穆澈却面露慌张,笑了:“啊啊,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可以像谢伦那样读心吧?哈哈,我根本……”
“骗人,你看见了。”
你知道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