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澈的笑容凝固了,身后的烛光仍旧闪烁着,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白鸽的羽毛被吹成风的形状,潮湿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批阅阁里。外面的人们早早入睡,整个夕城连一处灯光都瞧不见,向下望去,只有那堆冰冷的建筑顺着街道依次坐落。
他想起了那个梦——在云层之上,伊格纳斯要求他去杀死一个神明;在那片废墟之间,戚绅的警告如雷贯耳:“不要去相信里尔赫斯人!”;紧接着,他像是掉进了什么黑洞,脚下是水的涟漪,一个发丝如雪的男人站在他面前,胸前的玉石晃了晃,倒映出穆澈平静的神色。
他印象里的纳里密斯逐渐清晰起来。呜呜的哭声,门缝的窥视,最后关上门,冰山轰然倒塌。他摔在草地上,眼前是有局限的天空,玫瑰香涌入鼻腔,带来一阵慰藉。然后低头,发现手上的演讲稿已经被汗水润湿。
穆澈睁开湿漉漉的眼睛,还是微笑着。
“抱歉……”雷赫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惊讶,他顿了顿,站在原地局促不安,像极了做错事的幼童。
但穆澈根本没有察觉到神的敏感,他现在很开心、非常开心,他一直寻找的那朵藏于荆棘深处的野玫瑰终于丢弃了忸怩,出现在他面前——它挣脱于阴暗潮湿的尖刺之下,它摇摇晃晃被迫迎接太阳。
世人劝说他、驯服他,要他规矩、要他懂事——“穆澈·迪斯安,你为什么而活?”“为祖国、为七古的伟大复兴。”
神明感染他、支持他,要他表露、要他坦诚——“我来自天边的海岸,我跳着踏俞兰,我是七古的无业小赖……我不歌颂国王的伟大,只想要老板娘脚下的蝈蝈和蚂蚱……”
他想着,却听见了那声抱歉。噢,没必要的。他看见了那挂在他睫毛上的闪光。噢,拜托拜托。
他出自本能地拉住了雷赫的手,在对方还沉浸在悲伤的余温中时,穆澈走了过去,蜻蜓点水般地亲吻了他的嘴唇。
而回应他的,是雷赫那双闪着光的琥珀色眼珠,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吞噬星空的蓝色此刻变得疲倦和温柔。国王表面上游刃有余,但神明也看得出,他在努力保持内心的平静——就和他一样。
雷赫看着他这副故作镇定的模样,忍不住自嘲似的抽了抽嘴角。
他恢复了那带有挑逗意味的语气:“你们七古人都这么迟钝吗?”
穆澈放松了呼吸,突然间没了力气。他勉强靠着桌子,傲慢地擡高了下巴:“不,我们只是对感情的概念太模糊了。”
“哦啦啦,看来‘七古人学不会爱’这个传言是真的啊。”
“哪听来的?”
“你的好老师说的。”
“啊,但是斯图莱格先生已经喜欢莉莉琪很久了。”
说完他就笑起来,为了舒缓腿的麻木,他索性坐在了桌上,刚一擡头,发现雷赫仍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的回答已经很明显了。”穆澈避开他的眼神,伸手去拿桌上的蜡烛灯。
“你没说,我不知道。”雷赫装傻,假装不在意地上前一步。
“少来,你知道我不喜欢花言巧语,所以里法尔先生——”穆澈倾倒蜡烛,把蜡油滴在信纸上,遮住了“亲爱的”这个词语。
“我也喜欢你。”
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但有些事情只有说出来才可以让人安心。
烛光照亮他们的脸庞,映衬出一片与夜晚不和谐的光晕。
“嗯……”穆澈轻笑一声,“但是没人教过我‘喜欢’是什么。”
“这是个很好的哲学问题。”雷赫悠然自得地闭上眼,“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对我来说,这就只是一种冲动,难以抑制的冲动。”
“有趣的解释。”穆澈吹灭了蜡烛,批阅阁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鸽子咕咕直叫,月光旖旎,怎么说呢,平静得有些可怕了,这样的深夜里,远方鸟群腾飞。
“对我来说,它就只是袒露命运的责任感罢了。”
“那你觉得它是多余的?”
“并不,恰恰相反,我非常需要它。”穆澈慵懒地把手撑在桌上,“它是只属于我俩的慰藉。”
“我很高兴你这么评价‘它’。”
“我也很高兴你把‘它’告诉我。”
鸟雀腾飞,远处有模模糊糊的叫喊声,穆澈假装不在意地走到窗口张望,看见了那零星半点的红光正逐渐扩大。
“现在聊这个有点不太方便。”穆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自由党人的“革命”又开始骚扰夕城的深夜了。
他看不见城堡外的情况,视线只能跟着火光四处移动,喊叫声逐渐清晰,不绝于耳。他们用难听的脏话唱着白客·苏特的诗歌,唱着里尔赫斯的改编国歌,当然还夹杂着其他语言。
大概是经历了太多暴动与战乱,穆澈已经看厌了这些无聊的斗争,他提起墙角立着的阔剑,正考虑要不要下去。
“喂,穆澈——”雷赫在他思考间突然掰过他的下颚。
国王没有像上次一样反抗,反倒主动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阔剑哐当一声落地。
他们在月光和火光的照耀下接吻。
“等我回来。”
一吻终了,穆澈重新捡起阔剑,目光躲闪着,生怕雷赫发现他脸上的红晕:“走啦,连古馆副臣加班去了……”
神明轻笑:“仲夏给你加班费吗?”
“我干这个又不图钱。”穆澈假装大义凛然,但没过两秒就暴露了本性,“后天我领薪水,到时候再狠狠讹他一笔。”
这场“革命”比仲夏所描述的还要严重得多,自由党人挥着黑色的旗帜,高举着火把,用里尔赫斯语高昂齐唱:“自由属于个体!自由不属于国家!”
禁卫军很快介入其中,持盾冲进了人群。他们蜂拥而上,用刀背和盾牌砸中叛乱者,顺着火光逐个击破。
城堡外喧哗不停,城堡内却静成一潭死水。
“迪斯安先生……”穆澈刚走到大殿,连古馆公职人员们都立刻从堆了文件的桌子旁起立,他们似乎对这次紧急情况毫不上心,个个头发凌乱衣冠不整,正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不过穆澈也理解,这已经是本周内发生的第四起了,而且这儿的公职人员都是从黎城调过来没几天的只会写文件的小菜鸟,根本没把外面的事情放在心上。
“诸位,如果很累的话就不用上夜班了。”穆澈同样带着疲倦的神色,轻飘飘地从他们留下的通道中走过,“反正外面还在打仗,不抓紧时间享受的话,以后可能就没有……”
“迪斯安先生!禁卫军连续几天士气不振,是否需要向高层反映抽调军队?”有人举起了右手。
“现在高层都没人管,反映给谁看啊?大不了下次就不派军队了,等自由党人闹过了就没事了。”穆澈没有回头,边走边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仔细思考又不知道是谁。
“前三次的财政损失加起来高达数百万,死亡人数有十几人,迪斯安先生确定要放纵他们吗?”
穆澈很烦这个提问的菜鸟,怎么句句都在让他为难,非得在这个时候找仲夏吗……今天一过,黎城就已经打了半个月的仗了,是个人都知道现在财政赤字、兵力不够——中心盆地已经开始强制征兵了,等到明天选拔一过,歌城也会这么做。
感谢尧真·图雅克!感谢土豪救他一命!
“贵族残余势力不减,苏克塔和都利余孽还在里尔赫斯到处流窜,前线又不敢松懈,这些都是催生和助长自由党的重要因素,我们需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迪斯安先生,请向高层求助!”
“我会认真考虑的,麻烦你报上编号和姓名。”
“黎581,苏戈·李斯珂尔。”
视线突然一片空白,穆澈停住了脚步,他惊讶地回头,看向了那个慢慢摘下帽子的青年——狰狞的烧伤已经说明了一切。
“先生,您要给我加薪吗?”
他顽皮地眨眨眼睛。
穆澈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只能感叹,感叹命运弄人。
“当然,李斯珂尔先生,后天你将会拿到双倍的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