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

国王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床榻上，背对着窗户。苏歌也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两条腿在床边晃来晃去。

而此时刚好第七声钟鸣敲响，天还没亮。穆澈只穿了一件寝衣，刚把外袍披在身上，就起身去点蜡烛，然后从梳妆台上抽出一把梳子，重新坐了回去。苏歌靠在他怀里，自己伸手理了理刘海，还是犯困，又低头睡过去了。

昨夜刚下了一场雪，寒气逼人，穆澈的手刚伸出去没多久就冻得通红。他捏着梳背，在小女孩干枯的头发上漫不经心地打理着。

“冷吗？”

“嗯。”

穆澈把自己的外袍解下来，披在苏歌身上，又帮她扣上金属扣子。过长的袍子积在床榻上，圈出一层层褶皱。

“要是你生病了，你哥会把我杀了的。”他开玩笑说着，把她的头发梳直，从她手上接过发绳，手法生疏地扎了个小辫子。

“紧了。”她嚷起来。

穆澈拽住发绳往外扯了扯，又抹抹刘海：“这下可以了，快帮我去把里法尔哥哥叫进来，我有事找他。”

小女孩跳下床，袍子被拖到了地上。她刚一推门，冷风就呼呼往里面灌，把她的刘海又吹乱了。她一蹦一跳地出去了，穆澈趁机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把剩下的衣服穿好，梳了梳睡翘起来的金发。

真冷啊，今年的寒冬来得太快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雷赫站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雪：“仲夏那边有新消息，自由党人在猎石内部打起来了——但在此之前，黎城已经失去了大半城池，明里亚斯女王被俘。”

“嗯……与我无关。”穆澈边说着边打哈欠，他把梳妆台旁的椅子踢过去，雷赫整理一下袍子，也坐下了。

雷赫早就嗅到了与往日不同的严肃气息，但他并不想让这儿的气氛和气温一样僵，于是他双腿交叠，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殿下，你还想知道什么？”

“她的丈夫被拉去充军了。”穆澈起身去收拾被子，迎着烛光背对着雷赫，“是在去黎城的路上被抓走的。”

“他去黎城干嘛？”雷赫挑了挑眉。

“好问题。”穆澈面无表情抖抖被子，然后把它对折，“黎城那边女性居多，医疗和药物是整个齐尔纳最好的——她怀孕了，我昨晚给她检查的时候就发现了。”

“这个畜生……她才16岁！”

“她脑子确实不太好使，但是为什么呢？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不是没有十年前的那场火灾，她就可以摆脱这个命运？”穆澈叠好被子，重新坐下来，他和雷赫对视，抽了抽嘴角，手不自觉地向立在床边的阔剑摸去。

“苏戈知道你的事情后，也劝过我，但我没理他，因为我想听听你的说法——阿革森大火到底怎么回事？”

“你觉得是什么？”雷赫双手抱胸，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

“我觉得？我相信你不会做无缘无故的事情，更何况滥杀无辜对你来说并不值得骄傲。雷赫，谁在指使你？你没必要害怕向我吐露真相，毕竟是他威胁你……”

“没有人威胁我。”神明轻描淡写，“但我没有滥杀无辜，是火，不是我。那天晚上很美，我被江免骂得很惨。”

“只是挨骂？杀人要偿命的。”穆澈把手又缩了回去，攥成拳头放在膝盖上。

“那是你们，不是我——好吧，如果我也在你们当中的话，你想怎么处理我？不，我应该问，连古馆想怎么处理我？”雷赫站起来，慢慢向他走近，伸手拿起那把阔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依法处置，牢底坐穿。”穆澈头都没擡，只有肩膀在微微颤抖着，“但在那之前，你要给受害者留个道歉。”

“啊……别这样，你知道我不会愿意的。”

雷赫觉得没趣，把阔剑扔在一边，然后在他旁边坐下，凑近他的耳朵轻轻厮磨：“为了胜利抛弃斯图莱格，为了茍活背叛纳里密斯，为了利益最大化牺牲你的父母，还恬不知耻地用着他们给你的东西。我好喜欢这样的你啊，穆澈，你的自诩正义是这个时代的特产，连自己都不愿意放过呢，真是狠心。”

“那你觉得自己就是个好东西吗？”穆澈对他的话一点都不否认。

“不，我坏透了。”雷赫也不否认，他笑着和他对视，试图从那被蒙蔽的深蓝里找到一丝闪光的地方，“但是一个纯粹的坏人和一个虚伪的好人哪个对社会杀伤力更大，你比我清楚。要不这样吧，穆澈，我们两个，一个卖国贼，一个杀人犯，你放我一马，我也放你一马，维持现状，怎么样？”

“那苏歌怎么办？”穆澈笑了一声，是可悲而无奈的笑。

“那被你抛弃的那五百多号人怎么办？”雷赫像只猫一样蹭了蹭他的脸，试图用手去揉开他的拳头，“日子就是这样过下去的，不能熬早熬不下去了。”

穆澈瞥了他一眼，一声冷笑：“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点愧疚都没有吗？你毁了别人的人生……”

“你也毁了那些人的信仰。穆澈，现在你怎么愧疚都没用了，还不如干点实事去弥补他们。但我不会去赎罪，赎罪没有任何意义。我的道歉只会让他们更加怜悯自己，只会唤起他们曾经可怕的记忆，从而整个人会再次陷入惶恐，会再次崩溃而无法向前。”

“人不是那么脆弱的！”穆澈盯着琥珀，气愤地快要咬碎后槽牙，“神明，尽管你失去了造物主的名号，但你不能否认是人在旮赫韦干之后创造了这样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们也会发动战争毁掉这一切。”雷赫吻了吻他的耳垂。

“别碰我……”穆澈立刻躲闪，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这就是人的愚蠢，他们暴露情绪的弱点，暴露本性的漏洞。他们总是胸怀大志，然后在神的统治下一败涂地——但你不是，你既清醒又糊涂，我会让你变好的。”雷赫站起身来，他走向门口，刚一推门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回头冲他微笑起来。

“昨天晚上就已经放榜，名单也送过来了，他们说要你亲自面试——我熬了点粥，面试之前记得过来把早饭吃了。”

穆澈也站起身，伸了伸懒腰，慢腾腾走过去和他擦肩而过：“我不饿，让苏歌儿多吃点。”

雷赫上前一步直接拽住他的手腕，尽力隐藏脸上的凶色：“我亲自煮的，厨房里的人都没敢帮忙。迪斯安先生，赏个脸呗。”

穆澈不回头都知道他什么表情，他把手抽回来，勉强答应了。

好吧，煮得还行。

穆澈用调羹搅了一下，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苏歌嘴边，小姑娘把头撇开了。

“太难闻啦！迪斯安！我不吃这个！”她大吵大嚷，“我要吃大树做的桃酥！”

“听见没，雷赫，她要吃桃酥，一会儿给她做。”穆澈把调羹塞进自己嘴里。

“大树做的……桃酥？那是什么？”

“‘大树’是她丈夫……”穆澈把碗放下，扭过头看着他，“她要啥就给啥。我可惹不起她哥，太吓人了。”

“此话怎讲？”

穆澈喝了口粥，长叹一口气：“一个男人，躲开官兵，混入黎城那样的女儿国，在战争的大背景下考入连古馆并且小有成就，一来夕城还教我做事，可怕。”

“可我不会做桃酥。”

“学。”穆澈擦擦嘴，拿起桌上的名单就要往正堂走，“你把人家害成那样，你得负责。”

“那要我陪你去面试他们吗？迪斯安先生，小心被‘人’骗了。”雷赫翘着椅腿，头枕在椅子的搭脑上，目光单纯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