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
他闯进了不属于他的记忆。
水分顺着布料纹理一点点脱离蒸发,脑袋上像是顶着一块铁砧,沉重得无法擡头。
他以为这个过程很痛苦,便在下水前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只是被轻轻弹了一下脑门,再睁开眼睛时,自己就已经来到了一片新的天地。
脖颈被压弯的沉重逐渐消失,他擡头一看,眼前之景便是齐尔纳脱离沙漠的最开始的模样。
他看了看陌生的手掌,发现自己无法操控这副躯体,只能让灵魂暂时寄托在这具身体上,跟着这比他平常高了一截的视角前进。
等等,那这具身体是谁的呢?
“雷!”
雷赫条件反射应了一声,意料之外地和这个家伙同时回答。他回头,看见了一个穿着亚麻色粗布的女人,她瀑布一般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一双琥珀色眼睛和他极为相像。
“雷!猜猜我找到了什么!”她把手背过去,一脸期待地笑起来,两个小酒窝甚是醉人。
“黛尼雅新配的料酒?苏达可里赶尸用的棍子?”
姑娘摇摇头,笑得更开心了:“陛下!你可要好好猜猜,这可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这个敬称让雷赫恍然大悟,他使劲用余光看了看旮赫韦干的衣袖,确实比那些粗布要好看多了。
那眼前这个有小酒窝的姑娘,没准就是他的母亲安骨·素尔纳薇了。
啊,这还是他印象中第一次见到他的母亲,她很可爱,笑起来很可爱,把编织的玫瑰花环拿出来的羞涩模样也很可爱。雷奇·格勒巴尔弯了弯腰,让她把花环戴在自己头上,他盯着安骨的表情,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幼稚和吵闹。
“雷,为什么不笑笑?你笑起来多好看啊!”
“我自出生以来就没怎么笑过,你知道的。”他把安骨抱在怀里,手指穿过细腻的发丝,“安,我想给你永生。”
“你已经失败过一次了。”安骨吻吻他的双颊,安慰似的说着,“别再想着我们这些凡人啦,再过个几百年,你准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你肯定会说:‘安骨?安骨?谁是安骨?我喊她四声名字,她都不理我!’之类的话吧!”
“我不会。”就算雷赫看不见他的脸,也猜得出他的表情肯定严肃又可怕,真奇怪,母亲是怎么容忍这个人的冷漠的?
他被安骨拽着向前走,不经意多看了一眼这新鲜的景色,说是王国,实际上最高的建筑也不过是一座塔。
万物生长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吐着新芽,那些很久之前被埋葬的种子现在正狠狠地扎根,使劲吸收着新土里的养分。树林就那样从光平的草原上一步一步长起来,那些沙丘石壁已经褪去了曾经的伪装,把尖锐而凶猛的外表暴露出来,紧接着嫩芽破石而出。
这就是齐尔纳最开始的模样吗?
突然,安骨松开了手,雷奇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再一擡头,那些美好的场景瞬间消失。天空漆黑一片,血腥味充斥着鼻腔,血迹在石板上触目惊心。他正紧紧抱着那具冰冷的尸体,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只有滴滴答答的眼泪掉在怀里人那灰色的脸颊上。
然后他出现了幻听,那是婴儿的啼哭声,从远方传来的、可怕的啼哭声。
“今年是什么年……”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他把插在她身上的利刃拔下来,鲜血已经停止了汩汩往外冒,他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赫’年,真是好年份呢。他叫雷赫·里法尔,多好听的名字啊……”他吻吻她那冰冷的额头,终于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安,我没保护好你……”
天空轰隆一声巨响,闪电噼里啪啦地甩过齐尔纳大陆,神明的影子在暴雨之下忽隐忽现,他没穿鞋子,走过了湿润的土地、刺人的荆棘丛……走到海边的时候仍是漆黑一片,暴雨还在继续,他控制不了它,这儿的天气和他的情绪一样失了控。
有人在等着他。
那人撑着一把白伞,白色长发随风飘着,紫色眸子里多了一丝不安。他为雷奇撑伞,白皙的指节上有几个椭圆形的老茧。
“玖衡、玖衡,拜托了……”他已经无法咽下哭腔,泪痕和雨流过的痕迹混在一起。
天空像漏了一个洞,雨水用力击打着这把白伞,在伞面上跳啊舞啊,最后淌在边缘成股流下,浸湿了飘飘长发。
他用脏兮兮的袍子包裹着那个婴儿,颤抖着把他送到了纳里密斯手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谢谢你、谢谢你……”
生硬的音节像是脱落的树皮,似乎再一撕扯就会见到那青涩的汁液。
纳里密斯担心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着:“他叫什么名字?”
“他还没一岁呢……按理来说,都是母亲在孩子满一岁那天取名字——里法尔吧,七古语里的……”
“‘美满’。”
“是的。”雷奇抹了抹眼泪,“里夫……里夫以后就跟着你了,他成年之后我就会离开齐尔纳,在这期间,还是不要让他过来找我了。”
“你要去哪?”纳里密斯皱起眉头。
雷奇拍了拍他的肩膀,脑袋低垂着。纳里密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再次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孩,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别去太久,我等你回来。”
“别等我,我不知道我会在云层之上待多久。”雷奇近乎崩溃了,他的肩膀不停抽着,抓着纳里密斯肩膀的手也逐渐加了力度。
“无论多久,我都在。”
雨势渐小——
雷赫陷入了循环。
当他第三次看见那穿着亚麻色粗布的姑娘时,他终于意识到这段记忆是错误的。
这是神的考验?
雷赫想着,那究竟是那里错了?哪里有问题?直到他再一次直面母亲的尸体,听到父亲那一句“他叫雷赫·里法尔,多好听的名字啊”时,他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是时间顺序有问题,当时安骨是在塔上被刺杀的,她为什么在塔上?深更半夜跑到塔上是为了什么?只有一种可能,她在逃跑。
他猜测,在半夜时分,有人破门而入,母亲知道那家伙是冲着雷奇来的,就让他先把孩子送走,自己出去和他周旋。
不,不对,不是周旋,是直接跑了出去,吸引了那家伙的注意力!
又或许是雷奇让她先走,结果这样反倒害了她……不,没有这种可能,父亲是不会让她单独面对危险的。
那就只有前者的可能,因为父亲是见到玖衡后才想起了七古语,才给自己取的名字,怎么可能在塔上就想好了?
既然把时间顺序调整好了,那这项考验也该结束了。于是他最后一次欣赏了父亲和纳里密斯的对话,他感触颇多,但不会因为父亲那一点余温的爱就感动得稀里哗啦,他是有脑子的,能明显感觉到父亲在母亲和他之间迅速做出了选择。
他不禁一声冷笑,等着纳里密斯那句“无论多久,我都在”结束后,他就想着,该结束了,别让自己再看见这个懦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