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澈略微诧异地看向他,捏紧烟杆,无厘头地问了一句:“秦若·布兰克伊是你的什么人?”
秦林没有回答,在闪烁那一瞬间,穆澈捡起了一块小石子,脸色苍白。
“你去过云层之上了?!”
穆澈的吼声惊起一排鸟雀——他从秦林那迷茫的神情里得到了一个可怕的答案:秦林·斯巴勒忘记了他姐姐的名字。
秦林摇摇晃晃后退两步,狞笑起来。他没有否认。
“我给你说过了,凡人的事情用不着神来管!你想干什么?!党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和平非常难得!你又想干什么!”
“我有说过这是我想要的结局吗?”
这不是他的声音。
面前的场景突然扭曲起来,日月同辉,忽明忽暗,画布被掀起了一个可疑的褶皱。秦林的嘴慢慢张开又慢慢闭上,那些声音好像来自远方,带着些让人不敢分神的回响。
“以权力为耻的党人保留了监狱,足以证明他们已经背离了初心。依靠他们?太可笑了。”
眼前场景被闪烁的光亮所重叠,脚底土壤变成了一滩软绵绵的死水,波光涟漪、微微浮起,水色之下,薄冰被踩出一条条干净的裂缝。寒气逼人的夜晚,眼前空无一物,而穆澈手上,只有一支烟杆和一块小石子。
“真是他妈的受够了。”
穆澈没想到那个家伙真的来了——米卡拉一直藏在他附近,就连秦林都只是他脑中的一个幻象。自他踏入索悉塔森林以来,米卡拉就一直在寻找机会下手。但现在,米卡拉好像并不想让穆澈那么痛快地死去。
怎么说?穆澈把烟杆别回去,一上一下抛掷着那块小石子。我的内心早已荒无人烟,他再也找不到我的弱点来给我致命一击,除非我自愿认输,不然他就只能把我困在这片宁静之海,困一辈子。
老实说,穆澈想着,这样也不错,反正打不打败那个神明都无所谓,自己已是恶贯满盈的将死之人,走个形式、表个态,差不多得了。
他没有表露任何慌张,踩着跳跃的水滴,一步步向前行走。这片海没有边缘,远方飘着动情的彩云,而脚下,是光芒万丈,是太阳。这片海没有温度,平静、过于平静,就像是清晨的露珠枕着落叶睡了个回笼觉……
然后是可怕的天崩地裂。
倾斜。
视角、身体不受重力控制般撞向薄冰,太阳碎了一地,热烈的情绪如蜂刺蛰伤般刺破每一寸皮肤。眼前的宁静之海霎时间变成了一片崎岖的山地,火焰冲天,烧着枯枝败叶,烟雾一卷又一卷,完全模糊了穆澈的视线。
一声瓷碗撞地的巨响。穆澈终于穿破薄冰,从有太阳的海水里湿淋淋地站起身来,发梢沾着水,眼下那血红的毒素状标记开始隐隐作痛。
眼前一片颓败,飘飞的黑色纸屑漫天飞舞,到处都是燃烧着的无眼老鹰旗,余污随意涂抹在被撕扯的布料上,卷卷白衣在暗红色无情地侵蚀下变成了可怖的尸体。昔日美好毁于一旦,痛苦的嘶喊声不绝于耳,吵闹的田地和婴儿的啼哭让本就悲哀的齐尔纳更加无所适从!腥红的土壤、腥红的月夜、腥红的……腥红的……穆澈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是索娜尔之战。
血云似乎没有了动静,在空中静止,正如荒唐的噩梦仍在持续,没有醒来的预兆。
穆澈颤抖着向前走近,跪在那个抱着膝盖蜷曲的人面前。黑色的发丝染着血腥黏在脸上,无神的琥珀色眼珠死死盯着手上的断剑,他注意到了旁边的动静,慢悠悠地擡起头来,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角,灵魂和声音一起破碎了:“今天天气不错。”
穆澈刚开始还能勉强端正姿势,但当雷赫·里法尔那沙哑的嗓音再一次溜进他的耳朵时,穆澈就知道自己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他感觉自己的视线逐渐模糊了,在无数火光的照映之下,他的脸颊上滑过一条淡淡的泪痕。
“哇噢,我们以前见过吗?”雷赫那时还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混账模样,他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靠着身后的墙壁,听着穆澈抽噎不停。
“不……以后见过,以后会见很多面,但在那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穆澈擡起头来,面无表情泪流满面,他认真地看着他,发现他从前的样子似乎布满了沧桑与隐忍。
然后他开口,几乎是用着带恳求的信徒语气:“神明大人,早在二三十年前、在冰山之上,我就已经开始崇拜你了。”
雷赫一脸麻木地看着他,不屑地笑起来:“崇拜我?因为我的身份?”
“不。”
穆澈笑起来,悲哀地想着,反正这只是一场梦,反正自己肯定会被米卡拉狠狠嘲笑,那就多做一点自己不敢做的事,多说一点自己不敢说的话——承认自己仰慕一个神一点也不丢脸。
“那为什么?”他把断剑一丢,歪着脑袋仔细打量起他来。
“我在你身上看见了自由。”穆澈被自己的坦率吓了一跳,但很快,他又高兴地笑起来,无奈、自卑而破碎的微笑呈现在脸上,让他倍感厌恶的自卑感不知不觉漫上了整个心脏,妄图将自己的尊严整个溺死。
雷赫扶着墙,慢悠悠站起来,顺手将他一把拉起。穆澈双腿发软,强迫自己的眼睛盯着他,但最后,他还是低下头,无助地用手腕擦眼泪。
此刻天边又爆发一声惊雷的巨响,鲜血流淌就像是苹果汁粘稠甜蜜。穆澈挂着泪痕,眼底含伤,发丝浮在睫毛之上,宝蓝色的深海看似荒无人烟实则波涛汹涌。他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指节握得发白,拳头忍不住颤抖着。
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在纵横的山间和林区,在苍茫一片的齐尔纳大陆,亦或者是广阔无垠的云层之上,穆澈没有一刻不觉孤独,但此刻,眼前之人将要变成一地薄薄的碎片,纵然梦境荒谬绝伦,但穆澈还是心存希望,希望……
希望以后,以后,真的可以再见吧。
雷赫望向黑红的天空,喉结滚动着,不难看出,他对如此血腥的可怕景色同样畏惧。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脸上的余灰擦掉,忍俊不禁:“我可不觉得自己很自由,这里到处都是燃烧的尸体、可怖的鬼脸、虚伪的敬仰,他们对旮赫韦干一无所知,他们对齐尔纳一无所知——人们蠢得无药可救,尽管如此……”
“一起逃走吗?”穆澈突然坚定了语气,他想起了在山洞之外时雷赫对他说的话。他向前靠近两步,近到他们的鼻尖差点碰在一起。
“什么?”雷赫咧嘴一笑,琥珀色眼睛突然亮起来,圆润地闪着光,好像是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新事物,满是好奇与试探。
穆澈涨红了脸,再一次咬着牙,急不可耐而满怀期望地吐着真言:“离开齐尔纳,离开七古!或者可以说是……离开纳里密斯,离开……离开旮赫韦干……”
雷赫眼神里的笑意再也掩藏不住,他乐呵呵地又凑近了一点,当鼻尖触碰到鼻尖的那一瞬间,穆澈就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连连后退,眼神飘忽。
“你怕什么?不是说很崇拜我吗?来啊,为你的神明举起剑……哦不,不要上阵冲锋,举起剑,保护好自己。”他重重地拍了拍穆澈的肩膀,“战争还没结束。”
穆澈没有得到答案,那种落寞的感觉又回来了。他面无表情继续流泪,那点晶莹顺着眼角,刚开始只有一点,最后竟然无法控制般决堤。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再说。
战争还没结束。
远方钟声敲响,白鸽扑腾一声高飞,却被一支火箭正中腹腔,垂直坠落了。
他的左手紧握着那颗石子,低下头,嘴里轻轻念叨了一声——他的左手瞬间被强烈的疼痛席卷了。
爆炸的闷声让他瞬间回到了现实。一个踉跄,他摔在索悉塔的土壤上,汗水湿透了后颈的布料。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像是被无数蝼蚁撕咬一般,疼痛难忍。他慢慢擡起自己的左手,整个手掌血肉模糊,五根手指已经动不了了,只能软塌塌地垂下。而当他还庆幸自己终于清醒时,一柄长剑直直穿过他的右手,在小指和无名指往下一点的位置,险些把整个手掌切成两半。
米卡拉站在他的面前,穆澈只能看见他那双黑色的靴子和一点黄色的衣摆。长剑被拔了起来,米卡拉听着他隐隐约约的呜咽声,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鞋尖向后,慢慢向着森林深处走去。
“你会遭报应的。”穆澈擡起沉重的眼皮,咬牙切齿。他刚从倒悬的梦境中脱身,浑身瘫软,根本起不来,要不然拼死拼活也得跟那个古神好好打上一架。
米卡拉没有停下脚步,影子被生拉硬扯,在月光下变了形状。
“我最大的报应就是失去了旮赫韦干。”
他的声音就像报丧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