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
“里法尔!”露旎迩的巨型尾巴穿透了他的身体,“里法尔!我警告过你了!”
“再一再二没再三,要不,再给我一次机会?”雷赫赶紧摸摸自己身体,回到实体的感觉真好。
“不!不可能!”露旎迩的吼声震动了整个云层,她的信子嘶嘶吐着,在空中留下了缥缈云雾,“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把你的记忆给我!”
她猛地睁大眼睛。
她的眼睛不在脸上。
整个云层之上变得诡谲而腥甜,露旎迩的每只眼睛都从云雾间冒了出来。群青色的眼珠挣脱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占据了他的视线,霎时间,它们像得到了什么命令,整齐一致地盯着雷赫。
雷赫站在凸起的眸子之上,他强忍恶心,擡头望着逐渐模糊的露旎迩。此刻,她的脸变成了一团粉红夹杂着血丝的肉瘤,挂着粘稠的浑浊的液体。
她猛地把脸凑近,信子变成了一条鳞甲发黑发亮的毒蛇:
“神不许说谎!神不许说谎!”
毒蛇张大嘴巴向他扑过来,雷赫手指一划,云刃把毒蛇生生切成了两半!露旎迩开始哀嚎,尖锐的惨叫声让整个云层摇晃不止。
眼珠中映着巨大而诡异的旋涡,吞噬万物的线虫从迷糊的眼角处缠上来,其速度之快让雷赫来不及躲闪,就那样被随意勒住了腿脚,半截小腿没入云层。而这时,那切成两半的毒蛇瞬间纠缠为一体,再次扑过去,狠狠咬中了神明的肩膀,粉红色的毒液一股脑全注了进去。所有眼睛都微笑起来。
“伟大的天空之主剥夺了罪恶之神的过去!”
“伟大的天空之主嚼碎了罪恶之神的认知!”
“伟大的天空之主撕烂了罪恶之神的谎言!”
各种各样的声音叫嚷起来,线虫越缠越紧。所有神都喜悦着,祂们高高在上,弹起了自己的食指,对着那即将堕落的受害者百般嘲笑。
“神明!神明!贡献你的记忆!神明!神明!贡献你的记忆!神明!神明!贡献你的记忆!”
他们共饮这杯渴望与戏谑。
一个扭曲的人形从黑色缭绕里褪下,五官与身体穿破了雾气,布料撕扯般硬起了几排清晰的褶皱——不是那个在回忆里模糊的、在人们的雕刻刀下的圣灵面容,而是一张和他颇为相似的脸,黑发飘飘,左眼下一点泪痣,只是琥珀色的眼眸里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光。
雷赫的眸子瞪得大大的,一时半会儿震惊得说不出来话。他看着他亚麻色长袍的最后一角从云雾中脱离,但仍旧没有准备好要怎样去面对这个家伙。而雷奇·格勒巴尔已经在手上聚集了一团云气——他只是个用云做出来的人偶,他的任务是帮露旎迩夺取记忆。
这只是一个幻象!
雷赫被线虫压制得动弹不得,肩膀上的伤口此刻正咕叽咕叽流着粉红色的毒液,他略显惊恐地望着自己的父亲,胃里一阵翻腾。
“神明!神明!贡献你的记忆!”
祂们催促着。在巨型穹顶之下,祂们穿梭在漆黑的浓墨之中,漂浮着自己的魂魄与残缺的肢体,嘶嘶吐着信子。
眼睛仍旧盯着他。
“神明!神明!贡献你的记忆!”
雷奇·格勒巴尔一掌云刃打穿了他的脑袋。
寂静。
一声巨响。
弦音。
雷赫躺在黑暗之中,大脑炸裂般疼痛起来。浑身肌肉无规律地抽动着,四肢被拖拽,无形的手掌揉搓着他的皮肤与灵魂。紧接着视线瞬间模糊,他栽入了一片荒诞的深海,巨大的浪潮扑打过来,但浪尖上,是无数只黑色的眼睛。
人生就像是一场海难。
被凝视。
被戏弄。
被贬低。
弦音。
他站在水面上,在巨浪背后看见了旮赫韦干那张冷漠的脸。那黑色透明的水流放大了造物主的轻蔑。而在他身边,无数仇恨雷赫的人、仇恨雷赫的神都隔着巨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受难。
这是一道巨大的隔阂,将他与世界划清界限。
巨浪尚未落下,而此时,无数个黑色的影子从浪尖里窜出,他们咆哮着、挣扎着伸出双手,试图要用自己的痛苦与绝望来淹没海面上的神明。巨大的恐惧席卷了雷赫的全身,他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双腿灌了铅般挪不动一步。他的双臂僵硬着,擡不起手来抵御这场可悲的风暴。粉红色的毒液叮咚叮咚融入海水,冒出了白色的雾气,炽热与苦咸的气息挤满了饱胀的胃囊,让他忍不住干呕。
时间不愿停歇。
弦音。
弦音。
弦音。
幽幽的声音响起。
“神啊,我请求你,祝福他安乐,祝福他健康,祝福他能坚定自我,祝福他在天空之下来去自由,祝福他能活成他想要的样子。”
这是白客·苏特献给徐晴·离克楠的送别诗。
巨浪仍旧升高,铺天盖地的海腥味冲散了他的理智。雷赫把双手撑在发软的膝盖上,忍不住大笑起来。
“露旎迩,为何这么着急给我下审判书?”
他扬起那得意的脸。
尖锐的叫喊声不肯停歇,那些鬼影与海浪融为一体。
一顿爆笑之后,眼前出现了一抹人形的白光。
雷赫看清楚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站在偌大的云层之上,只有那个人无条件站在了他这边。那人举起那把骄傲的阔剑,横在雷赫与海浪之间,白衣飘飘,格外耀眼。
雷赫收敛了笑声:“会害怕吗?”
他展开白色的翅膀,冲上去斩断了浪头——
惊醒。失明。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从漆黑的海面上重生,浪花拼了命地灌满他的口腔与鼻腔,潮湿而腥咸的气味把他的记忆洗得一干二净。
还给我……
所有的“过去”如同月光般柔和且不张扬,一点一点在眼皮上褪色。云层之下、纳里密斯的信件、阔剑的主人、模糊的琴声……所有的故事都缺失了那最重要的一条线,没有那条线,所有的事情都将变得没有逻辑、无法连接。他深陷痛苦的空虚之海,窒息的潮水拍打着看不清的礁石,迷雾与海市蜃楼争相出现。
看不清,看不清,看不清……
失明。
他摸着胸口上那层多出的柔软的布料,猜测那是一条被子。
“他醒啦!妈妈,妈妈,他醒啦!”
一阵噗嗒噗嗒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