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
雷赫找准了那个窗口,一跃而下。
雪亮的冰柱轰然倒塌,曾经的居民区变成了一片荒凉。这儿没有活人的气息,但那股苦涩的甜味却愈发强烈了。
他漫步在坑坑洼洼的走廊上,用手感受着墙壁上的旧痕,手掌抚摸婴儿般谨慎而温柔。他来到那扇记忆中的房门前,指尖戳中门锁,叮咚一声击碎了陈旧的把手。
雷赫推门而入,霎时间,回忆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金发的男人擦亮了最后一根火柴,点燃了床头柜上最后一根蜡烛。他的眼角微微下垂,悲悯地看着自己手心上的黑布,最后决定重新戴上它。玖衡坐在床上,他咳嗽着,把纸枕在膝盖上,笔尖沙沙沙磨个不停。
或者是……
玖衡独身一人站在落地窗前,他像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神明,仍旧傲着一身病骨,轻蔑地眺望冰山下的世界。他舞着那把长剑,颇为熟练地挥动着,霎时间,长剑变成了旗帜,有眼睛的老鹰乘风而起,穿过天空的烈火熊熊,在美丽的齐尔纳直直下坠。
直直下坠。
透明的幻象消失了,取而代之是黑黢的蝙蝠受惊乱飞。
雷赫慢悠悠靠近玖衡曾经躺过的床榻,却差点被蝙蝠咬中,他在弯腰躲避的同时发现床边有一副肖像。
画框结了薄薄一层冰,滑溜溜的。
雷赫小心翼翼把它端起来放在床上,慢条斯理地抹开了油彩上的积灰。指节被蹭上了黑色的灰尘,而画作,也逐渐清晰。
雷赫看着它陷入了沉思,紧接着,他把画框翻过来,试图找到其他有用的信息。画作上的人让他倍感熟悉,但雷赫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于是他再次抹开灰尘,在右下角摸到了一个凹下去的名字。
穆间·斯韦纳。
啊啊……雷赫的眼眸深邃起来,啊啊,一个陌生人。
夜晚的第一场雨非常猛烈,雷声轰轰,闪电甩出惊动世界的白光,照亮了那湿透的白色袍子。
走下冰山,站在一院民居前。他吹着口哨,漫不经心地往守卫脸上一人丢了一块金币,随后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屋里堆满了书架。因为开门,狂风吹飞了桌上的纸,老头停止了打哈欠,赶紧去把它们捡起,整理好重新放在桌上后,他伸了个懒腰。但当他看着这样一个湿淋淋的怪人站在他面前时,忍不住捋了捋自己的络腮胡,脸上冒出了冷汗。
雷赫把口袋里所有的金币都掏了出来。
“我要查个人。”
他用的里尔赫斯语。
金币噼里啪啦掉了一桌子,雷赫顺手一推,让他们全部流进了老头的怀里。
“名……名字是?”老头眯起那本来就只剩一条缝的眼睛,一边结巴着声音,一边把金币咬在嘴里鉴别真伪。
雷赫狠狠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故作深沉般念出了那个名字。
“哦……天哪。”老头挠了挠只剩几缕白发的头,愣了愣,还是转过身去,在错综复杂的书架里熟门熟路翻到了那一册名单。
他抱着那册名单,慢悠悠地走了回来,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它。皱纹布满的手搓着发黄的纸页,颇为艰难地找了一篇又一篇。
最后他把名单推到雷赫面前,缺了口的指甲指着那个名字。
“就这个。”老头叹了口气,重新坐回他的椅子上,“这个年号的,至少是一两百年前的人了。”
雷赫不慌不忙地查看着名字底下的基本信息,发现有一大块字迹被恶意涂黑了。
“为什么把这里涂掉了?”
老头半张着嘴,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你没听说过斯韦纳的那些事吗?我们可不想保留那个人的犯罪记录。”
雷赫没有说话,他把整个信息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直到那副画像再次浮现在眼前,他才缓缓开口:“他有什么亲人吗?”
“有个妻子……”
“他有妻子?!”雷赫震惊不已,差点把名单撕成两半,“那他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跟着玖衡?这算什么……”
老头被他吓得浑身一激灵,大气不敢出,许久之后,他才摸摸胸口,缓过了一口气:“我可管不着别人的感情生活。”
他弓着身子又走向更远的书架,回来的时候抱着一本更旧的名单。他把它丢在桌上,灰尘立刻飘起来。
“这个。”
他敲了敲“廖那·伊格纳斯”的信息栏。
“我对这个女人印象很深刻,她以前是尧氏的女仆,长得很漂亮,待人很温柔。哦,她还有个妹妹……”他翻了一页,指着名为米尔格的女性,“她妹妹……哦,天啊,她们受神明庇护,是长生不老的,米尔格……米尔格,前几天才被放出来……”
现在已经不是江免·米利西斯的时代了。
雷赫想起了这句话,于是礼貌询问:“现在是谁在掌权?”
“上面没有人。”老头摇摇头,“和平只是表象,战乱才是常态。”
“他还有别的亲人吗?”雷赫把名册关上。
老头刚要开口,却突然噎住了,他弹了弹舌头,似乎在刻意隐瞒什么。
“没有。”
雷赫没入雨帘,走出了院子,却发现门口的守卫不见了。他正嘲讽别人怎么这么不负责时,身后的屋子突然灯火通明。蜡烛光从每一处窗口隐隐射出,照亮了雷赫前方的路。
地震,地震。
一道巨大的裂缝劈开了地面,坟墓里的尸体纷纷爬起身来,他们张牙舞爪地举起武器,破碎的头骨、裸露的皮肉、狰狞的面容出奇一致。他们高举铁器,发出了呜咽的闷声,吱嘎吱嘎的骨头摩擦声和脚底草根的断裂声都让这次地震来得更恐怖、更剧烈。
他们在细雨下狂舞,闪亮的锄头、尖锐的斧子,无一不在雨色下透露血腥的气味。
“罪恶的神!罪恶的神!罪恶的神!”
雷赫伸手抓住了门框,而身后,同样是举着钉耙的死尸。
不,不对。
是人。
“旮赫韦干滚出齐尔纳!旮赫韦干滚出齐尔纳!旮赫韦干滚出齐尔纳!”
他们叫嚷起来,高举着武器群拥而上。
雷赫只觉得头晕目眩,那条裂缝还在不断扩大,从远方一直蔓延到脚底,分开了他的双腿。他无力反抗,松手跌进地面上那条巨大伤疤里。
再次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天空仍旧灰蒙蒙,遮掩住了那轮圆月。他发现自己被绑在木架之上,脚底悬空,木柴高高堆起。
群众带着悲愤的表情,麻木地擡起脑袋,用眼神冲着神明宣泄自己的苦痛。
于是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好重的南方口音。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神明!是我们的迷信毁灭了我们的国家!”那个演讲者慷慨激昂,一拳捶在审判桌上,“我们该怎么去对抗那些无意义的挑衅?!我们能做的就是杀死我们所执迷不悟的!”
雷赫左右张望着,发现自己旁边还挂着两具焦骨。
“嘿哥们,你被烧的时候疼不疼?”雷赫摇晃着,膝盖顶了顶右边那具尸体,结果把人家的小腿骨整断了。
骨头从空中落下,砸在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演讲者停止了演讲。
“对不起哥们,我回头给你接上。”雷赫刚一转身,就看见左边的焦骨没有头颅,于是他又转了回去,“对不起哥们,我一会就没头了。”
他试图挣脱束缚,却发现自己每根指头的关节都被针扎穿了,双手像刺猬似的好不滑稽。于是他打算用针把绳子割破,但没想到他们用的竟然是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