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目标下
这些信大多数都是李斯珂尔写的,从几年前开始,几乎是每天一封,直到某一天,它的日期断掉了,然后,就再也没有下一封了。
雷赫看过了信,发现他和迪斯安的关系并不简单。词句间的真挚清晰可见,每一页还配上了亲笔画的小插图,像哄小孩一样无时无刻照顾着国王的情绪。
雷赫并不怀疑他的身份,首臣和国王亲密无间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这家伙,真的是一点距离感都没剩。
[先生近日还好吗?我已经知道了苏新的事情,还望先生不要自责。我家里的小孩都有点神经质,等他长大自然会明白您的良苦用心。等到那时,如果他愿意回头,希望先生能接纳他。]
画了一个哭哭的表情。
[最近头晕得厉害,拿起笔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边的城市算不上很好,人们都很功利,我有点想念你们。希望夕城一切平安。]
画了一个保平安的木头福牌。
[失眠很严重,一天只能睡上几小时——他们用这种时间单位,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有点想念齐尔纳的钟声,轰啦啦几下,院子里的大公鸡就会扑腾扑腾跳起来。宵禁钟声响起后,苏格会停止敲鼓,苏歌儿也会跑进家门,这时候,我就想着我应该干活了。但是现在,什么回忆都没剩了,只有海鸥噗拉噗拉飞过海岸线,哦,我的意思是,我很想您。]
这一页什么都没有画。
雷赫又翻看着其他的信件,是七古居民写的。要么是投诉七古政府搞极权,要么是说了些漂亮话,再要么……
[叶竹·顾涅波卡的势力逐渐庞大,他们的飞速发展可能会对夕城造成威胁。据我所了解,他们离开了索悉塔,去了南里尔赫斯。他是七古人,如果殿下有意将他收入手下,或许能够改变局势。]
雷赫将这封信放在了迪斯安的桌上,用蜡油把它四个角给稳稳固定了。
然后他又坐回飘台,擡头,这才发现月色隐约、微风渐起,他莫名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呜咽声般的孤独。
他倚靠着墙壁,缓缓滑下身子。
“哎呀呀,我把自己带入到迪斯安的角色里了。”雷赫自嘲一声,“真羡慕,还没人给我写过信呢。”
他继续品味着七古国王的寂寞,硬生生将那些被水浸泡变形的字给认出来。但每读完一封信,他就忍不住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他望眼欲穿,几乎是渴望着有人敲响房门,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等到,只有那些慢吞吞飞行的鸟雀划过天边,又衔来一两张碎掉的信纸。
他抱起那摞信件,将它们埋在自己身上,单是吸着那些灰尘味,雷赫就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了。而就在他再次扒拉着要抱起信的时候,蜡烛应声而熄。
雷赫可不想让自己睡着,赶紧起身重新点蜡烛,刚刚弹开那点光,他低头一瞥,发现桌下有一个半开着的抽屉。
他顺手把它拉开,发现在那些积灰上,有一个笔记本大小的方形痕迹,比起其他地方,那块的灰尘很薄,颜色也相对较浅。抽屉里堆放着纸团,一看便是写了嫌弃又舍不得丢掉的废稿。
雷赫把抽屉给整个抽了出来,抓起那些纸团挨个展开。在跳跃的烛光下,神明认真阅读着那些文字,就好像是希望和那擦肩而过的故人再见一面。
那些被抹杀的回忆此刻无法掀起一场海难,只能化作一泻流沙,顺着苍老的齐尔纳大陆一路飘向云层之上。
此刻,神明们正推卸着那项重任,嘲笑着怒骂着,否认了那个神的存在。
天,下雨了。
被夺取记忆后,他没有一天不是迷茫度日,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他在流动的人群里逆向前进,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故事,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感受,但是……所有人都无法给这件破事带来转机。在麻木冷漠的人群前,他自由地说着自己的遭遇,但每个人都被时间推着走,不敢停留。
高贵的灵魂,是否在借着另一个人的心脏讲述生命呢?
他感觉雨水滴在了自己手上,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那是自己的眼泪。
“我不记得他。”
撩人的月色被雨水浸没,只残留几卷惨淡的白沙,噼里啪啦打响窗台。他慢吞吞咬着每一个字,迫切地想要知道那段被恶意掐去的回忆。但事实上,留在纸页上的残缺的段落无法告诉他全部答案。
跨越年龄、跨越人神界限、跨越性别,甚至一点都不在乎曾经的教训,二话不说做出决定,发誓持剑守护一个不再至高无上的神明,这的的确确是那个人的作风。
但是,雷赫忍不住捏紧了拳头,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他有怎样的理想与创伤,他是否也在纳里密斯的精神控制下选择了逃避。他躲躲藏藏不肯出现,他窥视着世间的一切,又在世界需要他时撒腿就跑。
他不知道他是谁。
这是一件荒唐事,或许他只是一个另类的信徒,赌着几句话就让他的神明沦陷了。
谁也不知道雷赫·里法尔究竟在那些废稿里读出了什么。
向来不重视情感的七古人,被理性推动着创下了文明的奇迹,也是向来不重视情感的七古人,被理性打击,受困于灵魂的桎梏,止步不前。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将那些皱巴巴的纸一张张叠好,塞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他站起身,似乎还有点不满足,便想着找针线把那个口袋给死死缝住。
在死去前,他的人生有了第二个目标。
这时候,雨帘中飞出来一只猫头鹰。它把嘴里的信吐到飘台上,扑腾一声,再次飞向远方。
雷赫捡起那湿答答的信件,在一个叫栾离的雇佣兵笔下得知,苏戈·李斯珂尔在两天前跳海自尽。
天,在下雨。
次日一早,他便将这个噩耗告诉了城堡里的所有人。意料之中的,每个人都带着哭丧脸默不作声,一直到雷赫又借了一件迪斯安的外袍、宣布自己即将离开时,他们这才堆起笑容告别。
“哦对了。”雷赫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别告诉他我回来过,呃……你们就说……一个老朋友前来拜访过他——千万!千万别提我的名字!”
他指了指自己缝得严实的口袋,笑意响亮:“不然的话,我也不敢保证他会做出什么事。七古人都知道的,他是个疯子。”
离开城堡后,雷赫第一想法就是去南里尔赫斯——他总得先完成第一个目标。但还没来得及多走几步路,他就碰上了老熟人。
刘易一脸震惊地看着他,手上的钱袋子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里里法尔先生!”
完蛋,这下整个街道上的人都注意到他了。
雷赫把他拽到一边,半是威胁半是请求让他闭嘴。
“先先生去见他了、了吗?”
“别说话,求你了……”
雷赫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躲避着其他人的目光,但刘易直接尖叫起来:“你你你一定是、是见见到他了!”
“没有!迪斯安还没回来!”
“那你为、为什么害怕、怕别人看见你!你肯定带着、着他、他他给你的任务!你要……要去哪里?!”
“都说了没有啦!”雷赫敲敲刘易的脑袋瓜,“我要去南里尔赫斯,顺便……看看村子,最近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吗?”
刘易捡起钱袋子,没敢去看雷赫的眼睛:“不好。”
雷赫又回头瞟了几眼,漫不经心挑挑眉:“怎么个不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