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
米卡拉自上次被他打服后,就再也没在他的梦境里胡作非为了。
身体太劳累了,心脏急剧抽动着,血液堵上鼻腔,或者是凝固在脚踝,但无论怎样,酸疼的□□与发胀的思绪,都让他痛不欲生。
梦么,实体的恐惧,毫无逻辑的回忆,还有苏克塔人的扭曲面孔。他们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语言,高挑着自己白色的瞳孔,行尸走肉般高举双手,嘴里咀嚼着同伴的内脏。血肉模糊的口腔,吞咽下了舌头和凸出的眼球。
他们看向了他——
穆澈抽了口冷气,猛地惊醒,他捂着额头,浑身哆嗦着。
“做噩梦了吗?”
雷赫咬着羽毛笔,被他这一动静吓了一跳。
“嗯……”穆澈单手托腮,劫后余生般大口吐气。他又闭上眼睛,但说什么也睡不着了,刚才那一幕稍不留神就会冲出来,逼得自己晕头转向。
于是他转移注意力,看向了雷赫。
但一盯倒是让对面的人也慌张起来,他扶起那本诗集,把正文部分留在穆澈眼前,自己躲在书的背后瑟瑟发抖。
只见那泛黄纸页上,大大小小整齐排列全是圆圈。
“怎么会呢?就这门语言,纳里密斯应该教过你吧。”
“他从来没管过我。”雷赫探出一双伤心的眼睛,“他不喜欢我。”
“那可真巧,他也不喜欢我。”
穆澈站起身,把椅子拖到雷赫旁边,又去找了字典和新的纸笔,一股脑全铺在了桌上。
雷赫丢下书就要逃跑,结果被他拽了回来。
“好好好,虽说我看不懂这无聊的词语,但我知道这些诗在讲什么。”雷赫还在倔强,“第一首是白客的成名作,是批判纳里密斯的。”
“嗯。”穆澈点点头,“我很喜欢这首。但标题取得过于文雅,以至于他的阴阳怪气少了点力度。”
“这标题被改过。”
穆澈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抖着声音:“你怎么知道?”
雷赫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反应,赶紧坐下,支吾着:“因、因为,我是看着他写完这首诗的。”
穆澈愣住了。
“真的……那时候,我和白客的关系不是很好,他,他也挺讨厌我的。”
“啊,啊,我、我只是有点惊讶。”
雷赫凭着记忆翻着诗集,在其中一页停住了。他小心地观察着穆澈的表情,指着那诗:“这首是骂我的。”
穆澈呆呆地看着他,笑了起来。
整个房间内空荡极了,他的笑声这样爽朗,逗得连晴天也跟着挤出云层。
“你之前从未告诉过我这些。”
雷赫松了一口气,对着手指,装作委屈:“之前的话,可能是因为你很喜欢他,我不想扫你的兴——七古人都那么说,在迪斯安殿下心中,我要是排第二,只有白客·苏特能排第一。”
“那你更应该告诉我。”穆澈更开心了,“死人为什么要排在活人前面?”
金黄的烈光蒙在纱帘上,被分割成无数个小点,映在地板上,映在纸页上,墨水瓶黑夜翻涌浮金,白衣上尘埃定所,把空气晒得暖暖的。
“那我是第一咯?”
“不,你还是第二。”
穆澈握紧羽毛笔,在干净的纸上用苏克塔语写下一个名字。
“第一名是我自己。我只有保证自己不迷失,才有爱人的资格。”
他用七古语又写了一遍,拿给雷赫看——瞧那可怜的人儿,刚刚被戏耍了一通,现在还焉着脑袋。
穆澈指着那,就得先充盈自己。所以我喜欢看书,借别人的视角观赏我从未见过的世界;所以我觉得生活没意义,毕竟,我永远都无法亲眼所见。”
“为什么不试着逃离这里?”
“我该怎么逃?”穆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心跳得飞快。
来啊,告诉我,就像当年坐在顾里坦的大石块上那样,指着那片巨大光芒后的影子,指着新的开始,指着安古兰。我该怎么逃?我该像鸟那般——
“飞起来。”雷赫指着穆澈的后背,“飞起来,飞到你想去的海峡那边。”
一切都说得过去了……
自到歌城以来,他就再也没有用过纳里密斯的礼物,再也不想去回忆那些不堪的往事。说什么深明大义,说什么众人皆知,不过是谣言汹涌,不过是在世君主受人唾弃而弯腰茍活。这双翅膀的背后是那样一场血腥的战争,是那样深不可测的人心与欲望,它像个仇恨的烙印,压得他喘不过气,逼迫他用奴性将其养活!
“我本可以那样做的。”穆澈的食指挠了挠雷赫的手腕,“但,因为还存有一丝希望,我留在了齐尔纳,留在了旮赫韦干的脚底下——现在,我飞不起来了。我感到内心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感,它让我面临高空时晕头转向,让我面对敌人时立不稳脚跟——许久之后,我才意识到那种情感叫恐惧。”
“可你害怕的都是还没发生的事情。”
“我没有精力再去赌了。在我最年轻的时候,我断送了我的思考,把手握在了剑柄上。我犯过很多错,每一个都不配得到原谅。而在今天,那犯错后的内疚堆满了我的心脏,时时刻刻要我偿命——”
穆澈站起来,从雷赫的后背俯下身去,牵住他的右手去握笔。雷赫的手很冰,像刚从冬季的户外回来一样,穆澈就捏着他凉透了的手,在白纸上用苏克塔语写下了“迪斯安”。
字迹歪歪扭扭,像初学的幼童写下的,雷赫一言不发,顺着穆澈继续写下了白客·苏特的第十六首诗:“神啊,我请求你……”
神啊,我请求你,祝福他安乐,祝福他健康,祝福他能坚定自我,祝福他在天空之下来去自由,祝福他能活成他想要的样子。
“就当是你给我写的吧。”穆澈抽回手,从背后环抱住他,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我在逞强,我在渴望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五色的光圈从碎窗滤出,洒落在两人的身上。雷赫一句话都没说,用手挡住了刺眼的光点。
看来是被讨厌了。穆澈想要松开,却感觉到雷赫冰冷的手抚上了自己的手腕。
只听他漫不经心掠过一句话:
“谢谢。”
穆澈擡起头,正好对上了他泛着光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