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一个一心想要成就他而非热爱他的母亲。
他看向尤辰舟,依然看不到任何情绪,仿佛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切,而对于这些破壳而出的秘密也显得满不在意。
他突然想不到尤辰舟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乃至于在面临真相的时候可以做到如此冷眼旁观,似若旁人。
“如果你是在为科研领域培养一个绝尘的人才,那么你已经付出很多了,这个所谓的人才也已经接受了这一切,你呢,也该收手了吧。”向海低声说,“辰舟才十八岁,还他自由吧。”
他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如果你还有一丝良知的话。”
从尤辰舟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许海川便赋予了他沉重的使命,她从没意识到自己拥有了一个血亲亦或骨肉,她只以为自己成功制造出了一个高级AI,像是在实验室里苦苦研究好长时间终于成功研制出产品一样欣喜。于是她在他本身的天赋上缝缝补补,拨开他的皮囊在他血液里注射自己的欲望,妄图去改良这个AI。
十八年,她凭一己之力毁掉了这个孩子的十八年,要他在整个成长的过程中都不得安宁,也残酷地剥夺他仅有的那一丝温暖。
她做错了吗?
她不过是想让尤辰舟成为那个众星揽月的天之骄子,成为科研领域的一道奇光。
她不过是在这个培养的过程中选择了最为严苛的一种教育方法,为什么到头来她却成了那个罪人?
这些心理活动让她为自己的残酷找到了借口,于是再一次在话题上站住脚跟。
“你想用这种方法来扰乱我吗?”许海川的语气逐渐不够坚定了,虽然仍是冷漠至极,却带着几部可查的颤抖。
“我只是觉得总该有个了结,”向海说,“你开条件,怎样才能放过他们?”
许海川冷眸相迎,沉思片刻,开口,“你认为你有什么可以满足我的?条件?抱歉,我没有条件,尤辰舟也没有选择的机会。”
“妈,”尤辰舟却开口了,“美国政府拖延你回国时间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呢?我此刻也一样,凭什么我的去留要由你决定?你给我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要,天赋、财富、优渥的生活环境和教学资源,所有的一切我都不需要,我只要自由。”
许海川哑然半晌,说:“你的意思是,要和我断绝关系吗?”
尤辰舟冷冷一笑,“你连我的命都可以舍弃,一个徒有其表的关系,又有什么意义呢?断就断了,我从来没在意过你,就像你一样。”
许海川心底的冰柱骤然倒塌,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对尤辰舟的感情从来都存在着,只是让欲望淹没了。在听到对方平静地说出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一瞬间,她突然感受到强烈的挫败感,像是苦心研制了好久的机械,她却突然发现自己从第一步开始就错了。
她以为这是一种冷酷的挫败感,却在望到对方的眼时,明白了这是来自一个母亲的失败。
这个女人在她儿子十八岁这年,终于舍得奉献出一点吝啬至极的母爱了。
她笑了,笑容竟然显得落寞,“尤辰舟,你疯了吗?”
“疯了的是你。”池欧厌恶地皱起眼,“你明明那么伟大,为什么就分不出一点人性给你儿子?这很难做到吗?”
向海失望地接下话,“收手吧,小川。”
许海川沉默了许久,始终没有开口,她用冷漠的、复杂而纷繁的目光望着这群人,不知在思考什么。
她的思绪回到了遥远的几十年前。
在她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这个世界破败而又凌乱,她喜欢坐在村口的水井旁,望着天空,去思考怎么来改变这个世界。
她一直是个很沉默的人,不喜欢同人说些家长里短,即便在当时这些话几乎不得不说,她也毫不客气地选择回避。她逃过了□□逃过了最为黑暗的日子,却仍然对世界感到不满意。
看着在□□时候疯掉的母亲,她时常会对这个几近沦陷的人类文明产生质疑,即便仍然有太多人赞扬它。
偶然一天她在一篇文章里读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那些纷杂晦涩的理论中这个孩子突然找到了真理的光辉,于是她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物理学。
后来的中国发展迅猛,几十年的时间让残破的国度金碧辉煌,那时的许海川已是一名出色的科研工作者。
看着这世界的发展也有她的一份,她总算感到一丝安心。
她对科学的热爱胜过一切,于是太过疯狂也太过极端,她恨不得牺牲所有人所有事去成就她幻想中的宇宙,于是在她眼里,一切都显得不足挂齿。
科学赋予了她最为热烈的情感,也剥夺了她最为常规的情感。
在宇宙面前,她是那样出色的孩子,可在这世人眼中,她却显得那样冷酷。
“小川,”向海的声音断了她的思绪,她脑海里的过去开始泛黄,视线清晰间,她看到这个男人深深望着自己,低声说,“科学的意义不是存在,而是奉献,无论是多么伟大的发明,最终都是服务于人类的,再遥远的东西我们可以放一放,你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我们都只是这浩瀚宇宙中的一枚尘芥,为什么一定要为了这个载体去残害自己同胞呢?”
许海川在男人低沉的嗓音里感到一丝久违的疲惫,这一刻她突然想松一松手,不为任何人,而为了重新认识自己的信仰,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错了。
她有些累了,枪也没拿住,掉到了地上。
她没有去捡,甚至没给予那东西一个眼神,她真的太累了,总感觉自己走了好长好长的路,想要停下一会儿,看看这附近的风景。
“向海。”她第一次叫了这个被反复纠正过的名字。
向海凝视着她,不言。
她又沉默了,过了好久,才说:“带他们走吧。”
时间在这即将逆转的时刻突然静止了,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呼吸与心跳,那些在光合作用下奋力生长的植物也猝然死掉,许海川摸不到自己的心跳,她擡眼,看见了宇宙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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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为什么许海川突然放手了,如此的干脆与洒脱,让她执迷不悟的那些年都像是一场可笑的戏剧般终于到此为止了。
向海却明白。
她累了。
她守着一个信念太多年,遭到太多反驳与冷眼,本以为自己可以顽强地撑过这一路,可是再一次被所有人指着反对时,她想起了那些被欲望尘封过的往事,却突然迷茫了。
于是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想要把自己缩进一个无人的空壳中,想要回到那口井旁,重新找回那最原始的冲动。
一个人回到美国那晚她做了一个有关记忆的梦。
梦里大学时候的向海笑嘻嘻地追着她问:“宇宙的尽头有什么呢?”
她回答:“什么都有。”
什么都有。
眼睛能看到的,本就什么都有。
所以啊,眼前已是宇宙之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