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以南
蔡素秋是在听到隔壁房间收拾行李的声音时走出自己的房门的。
向南没有避讳蔡素秋的意思,敞开的行李箱堂而皇之的摆放在地上。这个房子是向南在工作五年后自己买的,他一个人付的首付,目前还在还贷款。在寸土寸金的首都,这个房子并不大,蔡素秋的房间就在向南居住的主卧对面。蔡素秋眼睁睁看着向南从衣柜里掏出一件羽绒服,整齐地叠好塞到了行李箱里。她先是愣了愣,反应过来后面色难看,厉声质问道:“向南,你要去哪儿?”
向南动作一顿,擡眸看向蔡素秋。
蔡素秋太瘦太瘦了。
向南自认为把她照顾的很好,但不知为何蔡素秋的身形还是有着不符常人的消瘦。她比同龄人苍老得更快,皮囊包着骨头,没有肌肉支撑的皮肤松弛的像老旧的树皮。
向南没有回话。
蔡素秋又开始喘气,薄薄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她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问:“向南,你要去哪儿?”
向南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蔡素秋,半晌后才平静回复:“去重庆。”
蔡素秋愣住了。
“重庆”这两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她的胸口,震的她心尖发麻,恍惚间把她带入了另一个噩梦。
说来可笑,她从小长大的故乡,到如今对蔡素秋而言却是一个唯恐避之不及的梦魇。
蔡素秋面色狰狞道:“去重庆干什么,你要见什么人吗?”
向南重新开始收拾行李,淡淡道:“见老同学,班级里有人组织了同学会。”
蔡素秋好笑道:“你在重庆待了多久,他们也算是你的老同学吗?”
向南没有搭理蔡素秋的嘲讽。
蔡素秋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向南,视线轮回在他身上转了几圈,让向南觉得针扎似的不舒服。
向南终于忍不住直起了上半身,他深呼吸一口气,好声好气道:“还有什么事?”
蔡素秋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还回来吗?”
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涌向向南,几乎快把他溺死在这一片沉重的窒息感里。
向南张了张嘴,听到自己用声音回复道:
“马上回来。”
蔡素秋瞬间笑开。
她笑容中的得意太过明显,隐约间让向南觉得自己又被她打了一个巴掌。他们明明应该是最亲近的母子,却相处的和仇人一样。蔡素秋每天都在和向南争斗博弈,她在赌——赌向南不会丢下她,丢下她这个亲生母亲。
和多年前一样,她又赌赢了。
看着蔡素秋得意洋洋地离开,向南疲惫地丢下了手中的衣服,觉得自己连合上行李箱的力气都没有了。
收到高中同学会邀请的向南,根本就没预料到自己会被邀请。
而其他人也没有想过向南会从北京跨越近两千公里到重庆,只为了参加这么一个小小的同学聚会。
但细来算算,坐飞机过来一趟不过短短两个多小时而已。
是啊……只有两个多小时……
简单的一百三十分钟,对向南而言,难得仿佛是在攀登天堑。
从机场出来,第一个迎接向南的是冬天的寒风。
重庆的冬天,要比北京的更冷。
坐出租车出发去酒店,司机七绕八绕开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向南提前订好的酒店。重庆司机开朗又健谈,话头一旦挑起就很难停下。向南顺从的听了一路家常,直到下车时脸上还带着点未消的笑意。
第二天晚上,向南按照班长发过来的地址去了酒店,一打开包厢门,里面几十双眼睛直直地看了过来。向南手握把手站在门口僵了一会儿,原本坐在位子上的一个男人立刻站了起来,擡手招呼道:“向南,来这里,我这边有个空位子。”
向南看向对方,擡脚走了过去,开口道:“骆鹏,好久不见了。”
比起青涩的高中时期,骆鹏黑了、高了、也壮了。他擡手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向南的肩膀,玩笑道:“真难得你还记得我名字,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呢。”
向南摇了摇头:“不会,老同桌。”
骆鹏重重地点了点头,赞同道:“对,同桌!”
他们聊了一阵后,班里的其他人也都笑着和向南打招呼。组织同学会的班长寒暄道:“向南,你从北京特意过来一趟,挺不容易的吧,辛苦了。”
向南抿唇笑了一下,回:“不会,还好。”
所有人齐齐落座,开始等还没到的同学。等全部人到齐之后,几桌人开始吃饭聊天。同学聚会除了回忆过去的青葱岁月以外,免不了要聊大家现在的生活。结婚、生子、买车、买房、工作……骆鹏知道向南内向,话不多,为了避免他尴尬一直在和他叙旧。桌子上空了的酒杯第五次被倒满,骆鹏低头喝了一口酒,含笑道:“可惜我女儿晚上睡得早,不然就带过来给你们看看了,小姑娘可招人疼了。”
向南笑着询问:“几岁了?”
骆鹏乐呵呵道:“刚满三周岁,长得不像我,女孩像我可就有点不太好了。”
向南猜测:“是像她妈妈吗?”
骆鹏摇了摇头:“像我哥。”
向南:“……”
向南努力维持平静的内心在此刻终于有了点激荡,他把手伸到桌子下用裤子蹭掉了手心的汗,含糊点头道:“好……挺好的……”
骆鹏没注意到向南的异常,又问:“对了向南,你呢?在北京都买车买房了,还没打算结婚吗?”
向南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一个人挺好的,我不急。”
骆鹏闻言用过来人的语气劝解道:“怎么能不急呢?得急啊,在场那么多人还有几个单着的?就连我堂哥年底都要准备婚礼了……”
骆鹏的话说到一半,向南突然手忙脚乱地打翻了桌子上的酒杯。红色的酒从桌上滴落到向南的裤子上,留下了一大片深红色的酒渍。
骆鹏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连忙去抽纸巾,一边收拾一边奇怪道:“怎么了这是?”
向南眼尾红了一片,恍惚道:“你哥都要结婚了?”
骆鹏这下彻底呆住了:“我哥?你听错了吧向南,我说的是我堂哥。”
向南懵懂道:“……堂哥?”
骆鹏一脸自然:“是啊!”
向南慢半拍地眨了眨眼睛,干笑道:“前段时间太忙了,有点恍惚。”
骆鹏没有多想,拍了拍向南的肩膀,就在他还要开口说话时,向南举着重新被倒满的酒杯递到了自己面前。
向南笑道:“骆鹏,我再敬你一杯。”
骆鹏大声又豪爽地应了句“好”,端起酒杯与对方碰杯。
地上空了的酒瓶堆砌在一起,向南稍感头痛,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骆鹏低头看着向南,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对方好像都没怎么老。
只是成熟了,长大了,变成了大人的模样。
骆鹏眯着眼睛凑到向南身边,向南不习惯和别人靠得这么近,下意识躲了躲,紧接着听到骆鹏出声道:“向南,你额头上怎么有个疤?”
向南顿了顿,擡手撩过头发遮住了自己的额头,平淡道:“之前不小心磕到的,已经很久了。”
骆鹏笑了一下:“这样啊,你长得好看,到现在还这么年轻。还好这个疤不大,不然破相了那就太可惜了。”
向南闻言只是笑,并不回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之后骆鹏又突然看到了什么,惊讶道:“向南!”
向南被他慌张的语气吓了一跳,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骆鹏惊奇道:“你头上怎么都有白头发了?”
向南:“……”
骆鹏刚刚才说他这么多年过去都没什么变化,转而便提醒了向南他已经华发早生。
向南笑了笑,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调侃自己“老了”。他只是又喝了口酒,缓声回复道:“骆鹏,我已经不年轻了。”
一群人从酒店离开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没喝醉的人拉扯着喝醉的酒鬼一步步往外走。骆鹏喝了太多酒,大着舌头连话都说不清楚,向南也没好到哪里去,虽然还能走动,但面上肉眼可见的露出了些醉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