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背着手,轻咳一声,忽地离开了莲花灯的可见范围,等确定周君看不到自己之后,他快步朝何以致走来,两只大手按在何以致的头上,给他整理了一番乱糟糟的头发,小声地说了一句:“注意些。”
何以致发量多,经他一抓一带的整理,蓬松的比之前还厉害,但好在比起之前看上去柔顺了不少,不至于像个小疯子。
这时,整理好了儿子的衣衫头发,何欢把何以致拉到灯前,对上了灯上方的那个周君。
由于八宝莲花灯是坐落在半空中,那灯中的人影又是立在灯上半米,导致来到这里的何以致不得不仰起脖子去看周君。
与在下界时作威作福不同。
因为姨母从小到大都很严厉,何以致和母亲一样,很怕见到外祖家的人。每每与上界的尊者联系,都会老实不少。
至于郅玙……郅玙是个意外!
因为与郅玙敌对多年,他现在是一边习惯性地轻视郅玙,一边害怕郅玙。
而他也不知道小心翼翼仰起头的他,因为想到了郅玙,不自觉地对着周君歪过了头。
周君垂下眼帘。
下方的青年长相出挑,一头灰白的卷发簇拥着俊俏的脸,经过何欢整理过后的发丝柔软中带着一丝慵懒,配上殿中柔和的光,就像是上了一层薄雾,美得有些朦胧失真。
他的眼睛很像秦华夫人,有时凶恶,有时妩媚,睫毛长而卷翘,眼眸清亮干净,讨喜的微笑唇配着麦色的肌肤与脸上的金痕,就像是一幅色彩浓稠的艳丽画作,将纯真与魅惑融合得很好,实在是个英俊到极点的男子。
——这人长得不错,但脾气不会太好。
这便是周君对何以致的第一印象。
而在周君打量何以致的时候,何以致也在打量周君。
与何以致想的所差不多,周君确实是个十分漂亮的人,他气质出众,五官精致,是个清雅贵气端方持重的美男子。
但不知为何,何以致总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这时,何欢在身后给何以致解惑了。
他说:“以致,这是你姨父二弟家的宁周君。”
何以致做了一个哦的表情,刚刚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听何欢说:“昨日我与你姨母聊了一下,你姨母说,你与周君年岁相仿……”
何以致听到这里还不知事情的严重性,还在心里默默接着何欢的话——年纪相仿,那就当个朋友?
然而,在何以致这么想没多久后,何以致又听到何欢接着说——
“有意让你们结亲。”
你看!
他就知道?
何以致敷衍地点了点头,因为不太擅长与周君这样的君子相处,他兴致不高,刚想说我知晓了,之后又惊恐地转过头看向何欢,一副你说了什么屁话的样子。
这也许就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遇到。
何以致实在很想打开何欢的脑袋看看,何欢都在想些什么,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亦或者他应该问问姨母在想什么,怎么能想到这么荒唐的事情!
虽说现在下界上界都不看重男子与男子结亲的事,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中,也有不少是男男,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一个天玄府少府主难不成还要嫁给男子当新妇不成?
他倒是极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的长相地位不可能是他娶周君,也知道周君娶他是周君吃亏,是他占了好处。但他不接受这个好处,也不想要这个好处。
而他这人心里想什么面上就表露什么,何欢瞧见他排斥的表情,连忙打量周君的神情,之后手指一擡,轻轻打了何以致一下,逼着何以致不得造次。
何以致就算再嚣张也懂得这不是他可以放肆的地方。
别说是他,就是何欢都不能在梦若境主面前闹得太过,免得失势。
而何以致也怕自己的行为传到姨母耳中,更怕姨母教训自己,为此收起眼中的不情愿,打算之后再问问何欢。
打定主意,他垂下眼帘,老实地退到何欢的身后,装作自己不在,不善言谈。
如今的风气比以前开放许多,何以致与周君的亲事一出,两边的父母就在之前通过灯见了面,谈了这件事。
周君的母亲其实是看不上何以致的,只是碍于大嫂的威严,敢怒不敢言,因此说了几句话之后,就不愿意再说,只把这个差事交给了自己儿子。
而这样的行为是不妥当的,也算是怠慢羞辱了何欢,可何欢现在有求于人,也知道这事是自家占了便宜,算是他们何府占了人家儿子未来婚娶能够得利的点,化作自己的利益,为此愿意去装这个孙子,即便现在与他商量这桩亲事可不可行的人从周君的母亲变成了周君,他也没有任何不快的表现,反而一口一个周君,叫得亲热极了。
何以致站在何欢的身后,听到那周君轻声细语地与何欢说了几句话,心道不好。
不知是不是太怕姨母了,这个周君的声音听着可不是排斥这段亲事的声音。
他这么一想,心里就像是在打鼓,没过多久就坐不住了。
而后他琢磨了一下,先是在何欢说话的时候,慢慢地从何欢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小心地打量了周君一眼。
周君也看到了他的这个动作。
两人四目相对,何以致抿了抿唇,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挺起胸膛,当着周君的面,小步小步地挪到了椅子旁,在父亲还在全神贯注与周君说话的时候,十分不礼貌地坐了下去。
啪嗒一声。
坐下之后,他长出一口气,随手打开一旁的茶具,自己翻弄起来。
他就像是一只小老鼠。如此弄了片刻,他又小心地上擡着眉眼,打量了一下周君有没有因为他的这个举动表现出厌恶的情绪。
周君是看到了,可他只是勾勾嘴角,没说其他。
不多时,一脸红光的何欢一边夸赞何以致出色,一边伸出手往后摸,想要把儿子拽出来给周君再瞧瞧,这才发现身后的人早就跑到一旁坐着去了。
因为八宝莲花灯是上三界的宝物,有着混乱神海的功效,在这里,何欢的探知不如在外敏锐,也没发现何以致的异常。
看到这里,何欢脸色骤变,眼中隐隐有了怒气,正要发难,又听那周君说:
“说来也是周君不知事,因为生性过于腼腆,见到境主有些拘谨,心里只念叨着如何做最好,竟忘了一家人无需在意虚礼,若是因误显得生分了,还望境主莫怪。”
这人这几句话下来,倒让何欢不好对何以致发火。
何欢也懂了周君的意思。
在何以致来之前,梦若境主也说过,这事能不能成最后还是要看周君愿不愿意娶。
何欢有意打听周君的意思,试探道:“如果周君有意,不如我们坐下来慢慢聊吧。”
听到这里,何欢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八宝莲花灯的灯底,见底部只有一圈泛红,忽地笑了。
要知道,上界和下界各有规矩,下界的人不管是与上界联系也好,还是见面也好,都不是那么容易,就连这联络用得莲花,也需要送到苦海边积攒力量,等到底座光满才能用,用的时间还不算长。
这时,何父品了一下周君的意思,知道何以致没来之前周君客气是客气,但并不热情,因此很快懂得了这事有戏。为此急忙与何以致坐下,重新调整灯座的位置,闲聊起来。
何以致看到这里觉得不好,他心说不能坐以待毙。
他想要找到一个能不动声色地搅黄这事的法子。
心里记挂着这件事,他低着头,盘算着如何做比较好。
这时,周君忽地问他:“少府主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
何以致想了一下,先是小心地打量何欢一眼,然后低声回答:“玩。”顶着被何欢打的风险,他小小声说,“吃了睡,睡醒了就玩,你不是这样吗?”
何欢听到这里,知道这话不能让他继续接下去,为此抢在他再次开口前笑道:“小儿顽劣,平日里没有规矩,总喜欢与人说笑,还望周君莫恼。”
周君没恼,语气不变,像是有意逗何以致一般,道:“那少府主不喜欢看书吗?”
何欢为了促成这段亲事,不得不给自己儿子贴金,他厚着脸皮说:“看!在家时,没事就喜欢翻翻书籍,看的时间还很长。”他也做好了准备,心说上三界和下三界的书籍不同,若是周君问起,他也能堵上这个缺口。
周君道:“看的时间还很长?”
何欢刚要回答,就听一旁的何以致小声说:“那是自然,我识字不全,看的时间短了,认不出来是什么……其实久看也认不出来是什么,平日里喜欢看画多一点。”
“对。”何欢笑着打断了何以致的话,道,“平日里确实喜好看一些画作。”
何以致在一旁乖乖点头,老实地说:“就是下三界的春宫图画得有些丑,看了也看不懂。”
何欢听到这里,笑脸终于挂不住了。
何以致怕何欢气急来打自己,连忙缩起脖子,假装自己不在。
周君这时并不说话,只若有所思地看着何以致。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即便是傻子都能看出何以致不想要这个亲事。
而人家周君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学有才学,还是梦若里数一数二的强者,像是这样的人,怎会愿意继续与何家议亲。
何欢见此沉吟片刻,长叹一声,索性直说:“周君,想来阿姐见你的时候已经跟你说过了我的意思,这事也算是我对不住你,但你也看到了,我这个儿子就是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如果不找个依仗,我怕日后护不住他,而你放宽心,这门亲事只是我们震慑下三界的法子,绝不会传到上三界,以致也绝不去上界烦你。还有,以致不止不会去上界烦你,我们何府还会每年都会给你一些谢礼,而事后,以致留在我们何家,周君你在上界不管是娶还是纳,都是自由的,我天玄府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何以致听到这里终于懂了何欢的意思,立刻又是心疼父母为了他伏小做低,又是恨自己不明真相草率行事丢了何欢的脸,为此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气,越来越恨自己没有用,只觉得自己拖累了父母,恨不得立刻消失在这里,并很快红了眼眶。
可这时,那一直彬彬有礼,由着何家父子放肆的青年笑了一下,语速不变地说:“这倒有些不妥了。”
经过何以致方才的表现,何欢已经认定这事黄了一半,此刻听到周君如此说也没觉得意外,只是惋惜地摇了摇头,正想说一句也罢,又听周君一本正经地说:“既然是嫁给了我,自然是要住在上三界的。我会在梦若给以致准备好住处,也会去找把以致带过来的法子。”
一听这话,何以致立刻擡起了头,诧异地看向周君。
别说是何以致,就是何欢这时也笑不出来了。
他和秦华夫人此举不是真想嫁儿子,也没想折辱儿子的意思,他们只是想拿天玄府当饵,钓上来一尾保护儿子的鱼,免得那些盯着何以致婚配的混蛋算计何以致,不承想竟然弄巧成拙了。
而知子莫若母,秦华夫人和何欢都很清楚何以致是什么性子,如果要何以致上梦若,不说会不会受到周君母亲的冷眼,就是日后会不会被人厌弃,会不会闯祸,会不会死在那里都不可知。
而秦华夫人的姐姐能嫁给梦若境主,本就是因为秦家在梦若有些分量。如果单看秦家的威名,若是秦家愿意,秦家也不是护不住何以致。只是秦家人生性正直死板,从来都是以实力说话,族中看重血脉,看重规矩,内里乱七八糟的事不少,即便是自幼在秦家长大的秦华夫人都受不了那些规矩,更别说是何以致。
也因为家里规矩太多,即便秦华夫人与何欢情淡了,秦华夫人也没想过回到秦家。
而秦家人看不上以致的血脉,更厌恶妖兽血,因此他们对秦华夫人好,不代表会对何以致好。秦华夫人曾经就与何欢说过,何以致上了上三界,没准还会受到秦家子弟的刁难。
想到这里,何欢忽然不说话了,也不再表现出对这门亲事的热切。
但那周君像是没有看出何家父子的为难,他只是盯着何以致那秀气的手,对比了一下自己手的长度,不知何以致握住他时,会不会像刚才一样小心谨慎又野心勃勃,矛盾却很漂亮。
说句实话,他早前确实没想过要把何以致带到上三界,但现在不同了。而何欢也要懂得,身为一个下界人,是没资格想要这门亲事就要,不想要就弃的。
何家人也要知道,既然选择了借势,就要懂得每一件事,他们何家都做不得主……
等着灯灭了,何以致和何欢父子都没说话。他们的大脑乱做一团,根本就不知道之后周君又说了什么,自己又回了什么。
何欢开始牙疼了,他侧目看了何以致一眼,见何以致傻眼了,也有点后悔,就与何以致说:“你别急,爹去找你娘说说。”然后他看着门口何以致带来的人,对着对方说,“你过来,送少府主回房。”
魏苏华听到了,低着头走了进来,在与何欢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微微擡起了脸,消瘦的下颚线勾画着棱角分明的凌厉弧度,藏在金发下的眼睛是暗红色的,就像是某种野兽的瞳孔。
而那不带感情的眸子扫过何欢的脸,又带着冷漠的光瞥向何以致。
之后何欢走了,何以致一人坐在椅子上。
听到殿内对话的魏苏华不催何以致站起来,只看着他心事重重的脸,啧了一声,慢慢蹲在何以致的面前,脚跟踮起,脚尖轻动,双手搭在弯曲的膝盖上,如同地痞一般地看着何以致。
他并不催促何以致回房,也没有把何以致带回房间的意思,他只好奇地盯着何以致,并认真地问:“少府主。”
何以致哪有心情理他,他现在满心都是无法留在下三界,就无法整日看到爹娘了……
这时魏苏华往前压着身子,用尖尖的下巴抵着何以致的腿,歪着头看着何以致,说:“少府主是不是不想去梦若?”
何以致眨了眨眼睛,脑海里依旧乱糟糟的,没能立刻回应。
而在这时,魏苏华擡起了手,将手指按在何以致的脚踝上,耐心地拉回何以致的注意力,柔声说:“少府主,属下知晓少府主如今在为什么事忧心,也能让这门亲事结不成,如果少府主真的不愿意嫁入上三界,那就听属下的话,我们打开八宝莲花灯,再找一下方才的那位周君怎么样?”
何以致这时终于听到了他在说什么,他还来不及诧异魏苏华的态度转变过大,也没来得及细究那句有些熟悉的属下就被拉走了全部的注意力,又急又气地问:“打开又有什么用,现在苦海的光没剩多少,即便打开了也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人了!”
说罢,他注意到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