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羽已经暗暗想好了对应之策,谁知申屠竞一言未发,转身而去。世人称他薄情寡信,性残虐而好权谋。但看起来,却只是个脸孔异常整洁,身形修长的男子。虽是浑身上下透着皇室贵胄的骄纵,目下无尘,却也绝非是传言中那般让人惊怖近乎鬼魅。
夜晚的赏花会,就摆在暗香浮。
申屠竞高坐亭中,长卫永嘉立于身侧。左右独几旁分别坐着宠姬由由与锦心。庭外的两张桌子坐满了古平大大小小的官员,姬羽因要照看执意出席的锦心,得以坐在末席。
暗香浮所在的山石突兀地探出,侧目看去,白日里满山的梅香雪海,如今化成模糊的幽影。粉白黛绿的奇景都融入了深沉夜色,唯有阵阵山风带来的沁凉香气才提醒着在座诸人,千株共吐芳该是怎样醉人情致。
姬羽身旁的年轻书吏压低声音自语:“漆黑一团,哪个看得真切!不过是他一时性起,却让我们做猴戏耍。”一个品级高一些的,官场中打滚久了,又深知申屠竞为人,闻言惊惧地睁大双眼,一脚踢在年轻书吏的胫骨之上。这一下力道稍大,他收压不住又碰到了桌腿,一整桌酒菜都震动起来。众人无不惊出一身冷汗,个个噤若寒蝉。
申屠竞不知是否听了此间动静,朗声笑道:“夜间赏梅好似灯下观美。世间任何东西都不可看得太明白,如若不然,白璧可见微瑕,美人脸上也会现出麻疤……”他一只手挑起由由下颚,“只是这样还好,若是突然发现红颜难掩枯骨,浓情之下包裹的却是祸心,那又情何以堪?”
由由脸色微变,佯作怒色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申屠竞大笑,众人纷纷附和,赞其高论雅意。见他举杯遥敬,便诚惶诚恐起身致谢。
正乱作一团之时,各人却不知何故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姬羽顺着年轻书吏瞪大的眼睛看去,只见两个女子一前一后缓步而来。
走在前面的那个年轻女子衣着素白,竟服着一身轻孝。烛光灯影之下,头脸光洁。空生得一双剪水笑目,脸上却见不到半分喜色。她身形消瘦,风起衣扬中,步生莲花。人们看着看着便恍惚起来,仿佛她即刻便要脱尘而去。
她走到申屠竞面前,微微倾身施礼,随即走入由由下首空出的座位之上。十几岁的稚龄丫头挽着双髻,盈盈而立,随侍身后。
姬羽身旁的书吏显然生就一副直肠子,虽然此前受了教训,却还是忍耐不住怅怅道:“虽是女子,但韩氏家学教养出的,果然大不相同,只是……明珠暗投罢了——”他不去看刚刚踢了他一脚的上级几乎瞪出的眼睛,却转向姬羽,声音如同蜂鸣蚊唱般细小。
“因何穿成这样,难道是特意来煞本王的兴头?”申屠竞也不去看她,似乎随意问道。
韩连宵身后的侍婢久儿小心翼翼道:“王爷近日繁忙,可能并不知晓,主子家里失了至亲。”
申屠竞颇有兴味,牵起嘴角,“只着轻孝,想来韩相大人健朗无碍。却不知韩门芝兰中折损了哪一位——”言罢,伸出一只手来,阻止了正要开口的久儿。“连宵自说便好。”
久儿杏眼圆睁,料想不到他竟说出这样话来。她只看得到韩连宵的背影,那一朵插在鬓旁的白绢花在夜风中轻颤。久儿气怒之下,却绝不敢发作,只是红了眼圈。
众人都向韩连宵看去。韩连宵初时有些怔茫,仿佛不明白申屠竞所言之意。她擡眼,见申屠竞状似关切,情意殷殷,正侧耳以待,心中就寸寸冷灰。只是片刻间,韩连霄又现出骨子中的傲然神气,盯着申屠竞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家——兄——承——昼。”
仅仅四个字而已,她却说得异常艰难。
众人瞠目结舌,本以为一把冰泉击石的嗓音才与这般容貌相称。谁料到,她张开口,声音似经粗石磨砺,嘶哑而干涩。
韩重阵前倒戈,在皇位之争最为关键的时刻舍申屠竞,转保申屠抗。又或者,他一开始支持的就是申屠抗,对申屠竞只是假意扶助而已。总而言之,赵王在只距王座一步之遥时,骤然跌落,功败垂成,全拜韩重所赐,心中自然恨他入骨。韩重之女,身为申屠竞正妻的连宵,在赵王府中的尴尬凄凉可想而知。
在各色猜测中,申屠竞之所以将她留在身侧,只是对韩重的一种掣肘;市井留言却更加无所顾忌:韩连宵多次承诏进宫,正是那宛转蛾眉,才于万般险恶之中保住了赵王性命。
韩重视若掌珠的两个女儿,并称都中双璧。一归申屠抗,一归申屠竞。长女衔梦,深得申屠抗欢心,却福薄难消君恩,在他登上帝位后不久,便死于难产。宇泰帝申屠抗大为哀恸,专设留影殿,张挂衔梦肖像。画影怎若真容,声称深谙内情的人颇为诡秘地透露,两姐妹面貌相似,若揽镜照面。
传闻几乎无所不包,却从未提起,韩连宵声音暗哑若此。人们认定,佳人音必如出谷新莺。因此,她甫一开口,众人便吃了一吓。设想她今日所处境地,又生得此项缺憾,只觉更为堪怜。
传言有几分可信不得而知,一件事情人人心知肚明——
韩重决意力拥申屠抗之时,这个女子便被父亲与丈夫双双舍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