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狐先是静默,随后便三三两两应声赞同。罗沾衣一双眼只盯着乐游。乐游挺直的脊背一点点松弛下来,幽幽叹了口气,她擡眼回望罗沾衣,轻声道:“好。”
罗沾衣展眉:“如此便好。如今需要做的便是选一个人去诱那申屠竞入局了。本来沾衣责无旁贷,只是三王陵之劫让我元气大伤,法力难以回复,而今又有了景玉……乐游潜伏数月竟未能伤那申屠竞分毫,可见赵王绝非易与之辈。所以必得择一个心肝玲珑,手脚又灵活的。”
她伸手折□后一枝含苞的早桃,“有诗言道: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你们知我不喜吵闹,不如变通一下行一个雅令。以此花为筹,各自施展些手段,让它提早开放。在哪个手中花败凋落,便由那个人去做这桩事情,这样可好?”
这件事情必然多风险,众狐虽然欢喜她终于决心惩治申屠竞,却又不想由自己出头做成此事。因为暗中下手极是容易,但毕竟在他手中吃了大亏,单若是明地里与申屠竞对峙较量,却不由得心中生出层层怯意。
罗沾衣言出令行,那只粉桃就在她的手中颤颤地展瓣。她将花枝向左边下手传了下过去,接过桃花的无不小心谨慎控制力道,生怕水粉的花瓣在自己手中落地,只要让那已然大开的花冠再微微绽开一些就好。
但花开总有限度,不多一时,细长枝条上的花苞尽皆怒放。此时若是一阵风吹来,定是花落无疑。乐游被罗沾衣划除在外,于是这一只桃花跃过她传到了秦早手中。秦早小心翼翼伸出的两指刚刚触到花枝,片片娇嫩粉瓣便悠悠而落。秦早手执光秃的枝条,一时目瞪口呆。
罗沾衣笑道:“就由阿早去会会那申屠竞。”
申屠竞反复抚摸着身下女子光滑的面颊,看她眼波水漾,娇喘微微,却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便翻身躺下。窗外正下着如酥春雨,虽是四月天气却倒起春寒,阵阵凉意透窗入室,进而缓缓侵入纱帘之内。
这里凄风苦雨,不知京城里是怎样一番浓稠□。他合上眼目,却感到一只蛇样手臂缠到身上。“睡吧。”他并非厌烦,但语气中却仍是森然冷意。女子即刻识趣的躺□去,却让一声幽叹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就在这时,守在门外的永嘉沉声道:“主子,韩妃请见。”
他丝毫未动,却是身旁之人支起身,轻笑道:“她也真是慢性之人,本来不到十日的路程,却用了半月有余。京城锦绣之地为她心系,又是她的娘家所在,想是有人执意相留,便多盘桓了几日。况且一路上花发柳长,趁此良机饱览春景缓归也是人之常情。但她心中一定极为挂念王爷,不然为何深夜求见?”
明知他与韩妃二人相看两厌,却还要说出这番绵里藏针的话来,换做平时,他定会立刻拂袖而去。“韩妃旅途劳顿,可自去歇下。”
永嘉见他无意相见,就又道:“韩妃有圣上赐物呈上。”
申屠竞冷笑:“即是如此,便进来吧。”
门扇吱呀开合间,一个浅浅的人影便映在了纱帐之上。
“他要你送了什么来?”申屠竞并不起身,懒懒问道。躺在身边的由由娇笑着,玩闹般将一只玉足探到帘外。
却是韩连宵的贴身侍婢久儿在门外轻声回答:“回王爷,圣上特嘱王妃带回宫制的细点两盒。”
帘外之人不知将什么放在桌案之上,她足音极轻,只有腰间所系的双玉珏相碰之下,发出细小清脆的声响。那影子稍顿,又转身默立。申屠竞终于不耐,“东西已然送到,你可以歇息去了。”
韩连宵似乎正在等待他说出这句话来,话音未落她已闪身出了门。申屠竞掀开帘幕,赤足走到案前,随手打开一个圆口漆盒,内里整齐地摆放着十几个莲花酥酪。他松开手指,那精细点心尽数落在地上,糕饼极酥软,这一下便跌得不成样子。由由养的黑猫悠然踱步过来,嗅了嗅,擡起头对着申屠竞拖长声音叫了起来。
三年前,太子申屠拔被废,变局突现。赵王申屠竞与雍王申屠抗各自施展手段,争夺帝位。雍王却因得到权倾朝野的韩氏支持而后来居上,得以继承大统。有传言道,申屠竞全赖他二人之母景妃哭求才得以保全性命,也有人说宇泰帝之所以放过胞弟却是因申屠竞统帅多年的北庭军。他虽然被虠夺兵权,但积威犹存,宇泰帝立足未稳,为防军中哗变,一时不能任意处置了他。
申屠竞困守在远离京城的古平郡,看顾祭祀申屠氏立于此地的宗庙。料想中,宇泰帝派亲信掌管北庭军后便会落下的屠刀迟迟不见踪影。按说不知命丧何时,理应终日戚戚,但申屠竞却毫不收敛,骄奢跋扈更甚于实权在握之时。古平本是贫瘠之地,供奉如此一尊金身菩萨,地方上的官属下僚苦不堪言。
申屠竞是在后山近千株梅树竞放之时,第一次注意到那个掀了赵王府招医榜的年轻人。
由由提出要随他赏梅,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的锦心便也叫人备了竹椅擡她上山,申屠竞一时兴致全无。一行人到了半山小亭暗香浮,便停下歇脚。锦心身子沉重到底禁不住颠簸,被搀扶着走了几步,便呕吐起来。一个青年走上前,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锦心的侍女。锦心慌忙接过,打开来就撚了一颗放入口中。申屠竞冷眼看去,却是陈年腌制的梅子。锦心口中生津,一股积郁胃气尽数吐出,顿觉清爽。经过这个新入府的郎中调理,她脸上妊娠所致的浮肿渐消,今日还特意应景画了个梅花妆,倒是恢复了几分艳色。
那青年垂首退了下去,依稀看得到飞扬的眉眼。似乎察觉到申屠竞的目光,他擡起头,意态庄重,不卑不亢。前几日府中多人染上疹子,煎制药汤让他们几日之内痊愈的,就是这个人吧。看他气度,哪里像个落魄江湖的。原来容他栖身的高门家主不治,他被迁怒赶将出来的说辞也不可全信……那么——或许是京中的耳目……
若是如此,派他来的又会是谁……韩充或者——申屠抗?
申屠竞抛下众人,大步前行,颓唐压抑的情绪一扫而光,精神大振。他生性争强好胜,只恐无人敌手,却不曾惧怕任何险阻。即便今时今日,在许多人眼中他已一败涂地,也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