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不归是滇南九镇最大的消金窟。
这里原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寺庙,战乱中寺僧散佚,香火鼎盛的庄严宝地因无人打理而日渐荒凉。庭生杂草,屋舍毁坏,竟成了狐兔的出没之处。
一位陈姓京官告老来此定居,出毕生之资买下这十几亩土地,延请名家因循地势加以修葺改造,按照中土样式建成了一座秀甲一方的园林,人称陈园。他本意是将这园子作为自己的终老之地,并世代相传,谁知他死后,陈园却被其子一场豪赌输给了他人。后来园子几次转手,最终到了滇南巨贾赵恒手中。
赵恒心思活络,又是腰缠万贯,他在旧园基础上,建成了这奢豪无匹的声色之地。幽深的庭园之中,有的轩室内正推牌九掷骰子一掷千金,有的水榭中却莺声燕啼笙歌阵阵。
朱金发张口喝□旁女子递到口边的美酒,并顺势向那只素手上亲去。女子娇笑着将他的头推开,身体却更紧的贴了上去。朱金发的头顺势转向一侧,偷眼向下首的年轻男子看去。
那人一径垂着眼目,细品着杯中酒水。
朱金发以身侧的醉不归红牌丹阳生辰为由,遍邀浅水镇头脸人物,一则是为自己遍及滇南的药材生意广结人脉,二是他与丹阳刚刚上手,须得花些心思讨她欢心。
一干人等皆是左拥右抱,颇有些顾此失彼,荒唐癫狂形态尽现。
外面虽然景秀如画,屋内装饰典雅一些,酒水菜肴贵了一些,姑娘们的身价要更高一些,但勾栏,仍旧只是勾栏而已。
寻常男子在这里不会愁眉不展,更不会拿出一副坐怀不乱、品质高洁的做派。那种样子,且不说自己受罪,也会败了大家的兴致。
朱金发眼前的男子虽然没有故作正经,但通身却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他身旁的位子,空空如也,并没有知情识趣的斟酒布菜。或许,并没有人敢坐在那里。
纸醉金迷之地,众人皆醉之中,这一人着实突兀的很。
这人自称姓景,单名一个竟字。身份来历不明,无人知其底细,竟像凭空出现的一般。待到人们意识到滇南不知何时冒出这一号人物时,他已经成为西南最大的盐商了。
这样的人,当然万万开罪不得。
朱金发面上嬉笑,对那人道:“景兄到了醉不归只是独饮,却不以红粉佐酒,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恐怕会坏了醉不归的招牌——”
景竟懒懒擡眼道:“朱老板此话怎讲?”
朱金发一本正经道:“市井之间难免传说,醉不归的女子只怕都是寻常颜色,若真是像传说中那般艳若天仙,又怎会入不得景兄之眼?”
在座的都是百伶百俐,心肝玲珑之辈,如何揣摩不出他的心意。因此他此言一出,大家便不约而同的起哄。
丹阳停了杯盏,重手放在桌面上,却仍现出一张笑脸:“景公子见识广博,见惯了倾城之貌,自然视我们如同嫫母无盐。
景竟低笑一声:“朱老板玩笑,醉不归的姑娘艳名远播,世人共知。不然朱老板纵横西南识人无数怎的也会一头栽进这温柔乡?”
朱金发趁热打铁:“既是如此,那我便为景兄引见一人,如假包换一个细嫩皮肉的清倌儿——”
景竟截断他的话头,悠然道:“多谢朱老板好意,景某独坐并无他意,只是确实受不了脂粉气。”
朱金发何等道行,见他眼中一瞬没了笑意,连忙道:“那便是那个丫头没有这个福气。”说话间,早已将一个用红绸包裹的盒子放在桌上。
朱金发将盒子向前推了一推,“寻找这个东西可真是费了一番周折,幸而天从人愿,不负景兄所托。不然,朱某还真是无颜回到这浅水镇。不能拜祭祖宗事小,想必他们也不想见到我这个不孝子孙,但丹阳这朵掐得出水的花儿,却保不准要插在更臭的一块牛粪上了。”
他口中寻着丹阳玩笑,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盯着景竟的一举一动。
那景竟从进门起仿佛就在等着这一刻,此时却不慌不忙喝尽杯中残酒,然后才将盒子收起放在怀中。
“朱老板这个情,景竟记下了。”他向朱金发拱了拱手,向在座诸人略一颔首,算作招呼,随后起身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真个我行我素。
朱金发自认颇能识人,一见之下,言语之间,脾气秉性也就被他摸了个大概。这个景竟身上的冷淡孤傲,却是深到骨子里的。他到这里来,怕是只为了那株稀有的百年赤顶老参。说话寥寥可数,酒水也只用了三杯,若不是有求于自己,他怕是连看也不会看众人一眼。
朱大老板正绞尽脑汁猜想着这人究竟是哪一庙的菩萨,那方丹阳却因景竟从始至终不曾将她放在眼中而窝了一肚子火,抓住朱金发的手臂一径摇晃。
朱金发刚缓过神来,一盅酒便已送到了唇边,他只好一口喝下。
景竟出了水榭,曲曲折折穿过一处叠山,绕过座座雕镂绣阁,约莫半柱香功夫才走到了醉不归西南的角门,早有马车侯在那里了。待景竟上了车后,车夫打下帘子,驾着马向清长弄行去。
他打开盒子,内里确是一株赤顶老参,参须长而虬结。
此物能入五脏六腑,无经不至,或可稍清她肺腑之毒。
原本以为他二人逃出生天后,便是山明水秀的光景,即便好胜如他,那时也甘心放下过往,伴她平淡度日。谁知她体内本以消失殆尽的毒素,突然变得异常强悍。
按说不会如此,除非——
除非她体内的是新毒。
景竟心中泛起冰冷恨意,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慌张。焦躁中,他猛地扣上了盒盖。
以前的申屠竞即便在命悬一线、生死攸关之际也不曾失了方寸。
但现在,他只是个名为景竟的普通盐商而已。
抛去了他的毕生志向后,他也只剩下连宵而已。
马车在一处宅院前停下。
这是他身为赵王时在各地秘密购置的产业之一。
常言道狡兔三窟,他此前谋划之事凶险异常,怎能不为自己留下后路?除了广大宅院,这里还有一个三代可考的清白身份。
名为景竟的人祖籍富阳镇,从出生、游学、从商到娶妻皆有人证,每一步都经得起推敲。
这条后路可谓天衣无缝,申屠竞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使用这个身份罢了。
老管家景福迎了上来,跟在疾步的申屠竞身后,低声道:“西客厅有客。”
一个白衣青年悠然起身:“在下雷定郎,代孤照山主人问王爷安好。”
他隐身于此,应是无人知晓,这人却一语便戳穿了他的身份,虽然听到了孤照山主人几个字,但申屠竞心中一瞬间还是杀意顿起。
但孤照山之人,却不是他随意处置的。
申屠竞一面冷冷谛视着青年,一面暗自揣度着他的来意。
雷定郎以左腿支撑,右脚缓缓拖在地上,颇为吃力的向前走了两步。申屠竞不曾料到,这样一个钟灵俊秀的青年,竟是个跛子。
雷定郎伸出手,现出一个两寸高的青瓷葫芦瓶。
“家师知王妃病重,特要在下千里送药。瓶中有丹丸一枚,可解王妃病势危急。”
他见申屠竞并不接药,又笑道:“此药唤作‘未迟’。即便一只脚已经踏入鬼域,只要服下此药,也未为迟。”
申屠竞突然开口问道:“夏仙师可还有什么交代?”
雷定郎垂目道:“家师确有几句话要在下带给王爷:此药虽是灵验,但皇家秘藏的丧月散过于霸道,只可解一时之急,可保她半载无恙。若要真正救得王妃性命,还需那申屠抗手中解药。”
申屠竞冷笑:“原来丧月散。怪不得她从京城到滇南一路无事,丧月散确是历经一月,遍及经络后才发作。”
雷定郎叹了口气:“一旦发散,七日毙命。先是困倦渴睡,而后呼吸不畅,睡梦之中,窒息而亡。在申屠氏所藏奇毒之中,倒是相对仁慈的一种了。”
“连宵未离京城,已经身中此毒。但却不能断言,下毒的便是申屠抗。”申屠竞声音平板,无一丝起伏。
夏无且此举着实可疑,申屠竞想从那雷定郎脸上窥出一二,谁知竟他始终从容自如,寻不到半分破绽。
雷定郎笑道:“赵王几时这般的讲道理了?是不是申屠竞暗下毒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解药在他手中。”
申屠竞盯着定郎双目:“申屠竞隐姓埋名,偷生于此,即便知道解药在他手里,却也无能为力。
雷定郎拖着脚向前走了一步,再次将瓷瓶举到申屠竞眼前:“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王爷才略,世所共知。本应富有四海,何况一颗小小解药?王爷手中有先帝密诏,朝上军中势力未绝,若是再加上家师从中谋划,大事——可成。”
滇南气候湿热,此时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