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桑月忆起往昔,脸上现出微微笑意,竟是从未见过的旖旎姿态。“我性子自有古怪之处,又不知身世来历,别人眼中只是个不祥人,哪个又会将我放在心上?可有春竟对这样的我说——喜欢。你可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天上地下难觅的奇迹——”
她目光中的暖意渐渐淡去,落在魏不待脸上锥子一般,避无可避。“除了有春,我全没别的奢望。可你却害了他,我日日强作笑脸,心中却恨不得将你食肉寝皮!今日结局,我早有预料。高山深泽,随便将我扬到哪里,就算只剩下一把齑粉,怎知不会随风南去!”
魏不待勃然大怒,支撑着起身,却又倒在躺椅之上。他低喘几声,斜睇着安桑月道:“你这女人定是疯了!事到如今,怎的还是一口咬定我害了安有春!”
安桑月已被两个人扭住胳膊,口中兀自叫道:“你睡梦中透漏的只言片语做不得数的话,又怎么解释随你们同去湘南的伙计,无不得了重金辞工回乡?你吞他家产,让他寡母孤苦无依,难道是身为挚友的情谊?”
她话语未毕已被推到魏不待身前,仰起脸冷笑道:“是药汤溅出烫了手指,这才跌翻药碗,我全没有怜你性命的心肠。若是那样心慈手软,也不会害的你如今的模样!”
魏不待怒极,胸口起伏不止。合眼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了狂乱:“你想激怒我,一心求死,我却偏不成全你这份痴情!我若有不测,尼庵中青灯相伴数十载,或可消磨你这份烈性!”
他见安桑月惊惶失落,心中得意:“我是贪心,略施手段夺了安家铺子。原本想好好安置安家家眷,只因你的缘故,她们才落得如今这样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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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她,她自安有春身后探出头,乌发盘成少年的发髻,发线处却仍留有茸茸的细发。睁大的眼中有些新奇,但大部分是不耐,带着不经雕琢的蒙昧。他站在楼上,却像被她俯视打量。
后来,她终于落在他的手中。欢好时,面对自己的折磨和戏弄,她的眼有时顽固地紧紧闭合,偶尔也会睁开。
睁开的眼直直透过魏不待,看向无处不在的一个死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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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却从始至终不将我放在眼中!”
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安桑月从不掩饰、也不想掩饰的漠视。她的无动于衷和无知无觉对魏不待而言,与羞辱无异。心中的不甘,最初只是表现为对她玩笑般的撩拨和试探,谁知最终竟是自己的泥足深陷。
当日情形难堪地比照着今日之结局,魏不待感到疲惫不堪,挥手示意将安桑月拖出去。
正在此时,却听见一人低声道:“放开她。”
魏不待费力地转过头,终于看到了说这句话的那个人。
几个魏府下仆合围上来时,黄壤客本是站在姬羽身后。
眼见两人就要束手就擒,黄壤客却挺身上前。他的面具闪着的冰冷光泽,和他口中之言一样令人费解难懂。
魏不待眯起眼,诧异道:“你说什么?”
黄壤客举起右手,重复道:“放开她。”
他竖起的右手拇指上,是一个绿玉扳指,魏不待只看了一眼,一张脸瞬时骇得失了血色。
“你从哪里得到的?”他厉声喝道。
“魏兄忘性好大,这不正是我落入山崖时从你手上撸下的那只!”此言一出,众人都暗暗吃了一惊,但写在各自脸上的表情却精彩纷呈,大不相同。
魏不待刹那的慌张后,冷笑道:“真个不要命了!却算计到了我头上。你若以为听了些疯言疯语便可换得些好处,真是打错了算盘!”
黄壤客并不接腔,仿佛在自言自语:“那匹玉面花骢最是乖顺驯服,却突然如发了狂一般。原来是有人将水银注入了它耳中……”
魏不待半张的嘴,透露出他难言的隐秘和恐惧。
人们终于察觉出黄壤客在说些什么,抓住安桑月的两人早已松了手。许多含混暧昧的眼神在仆从中交换,刚刚听到的似乎是一场死亡的真相,是临沼城暗暗流播,却不可证实的传言。
“全都下去——”魏不待的声音沙哑,带出微妙的颤音。“在外窥看,就剜了一双眼……”
仆从们虽然心中激荡,但对他的话却还是怕的,只能鱼贯而出。园中霎时仅剩黄壤客、魏不待、安桑月连同姬羽四个人。
如同应和他的话,树梢的枝叶随着不知何时扬起的风狂摆,哗啦啦的碎响中,黄壤客的虚弱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清晰。
“我落在地上,滚了几滚,翻下山崖。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攀住了一块凸出的山岩——”
魏不待牙齿已在打颤,半响说不出话来。却是姬羽从旁问黄壤客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黄壤客道:“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名字又有什么要紧。无论何人,终归是黄壤之客。”
他又逼近一步,对魏不待道:“你亲眼见我跌下去,自然料不到我却又回到了这里。”
魏不待嘴唇开合,反反复复只是“怎么会”这三个字。他不由自主想向后挪动身体,但数月的瘫卧,双腿已经僵硬萎缩,惊吓之下更是难动分毫。
黄壤客缓缓将脸上的面具揭去,现出那张丑陋面孔。“有人拼合了摔成一团的血肉,为我重接筋骨。形神俱毁,本该归附地府。但那人大神通,又将魂魄拘入已死的身体,让我非人非鬼的寄生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