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却不在意他面色冰冷,只是絮絮地讲述自己因何到了这陆家村。“……既遇到荒年,家中姊妹又多,养活不了那许多。我便离了家到这里投靠三叔。村人说他性子古怪,却不知他最是面冷心热……”她突然拦到姬鳞面前,有些气恼道:“你可用心在听?”
姬鳞脚步不停,口中答道:“自然。”
看他神情漠然,那些话好似半句也不曾入他耳中。少女冷笑:“可记得我的名字?”
这一句一出口,她便似有些后悔,抿紧了嘴唇,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直直落在姬鳞脸上。眼波执拗,却又如同颤巍巍将断的细线。
难堪的沉默中,少女的脸色愈加苍白。却突然听见姬鳞道:“鹤龄,想必是取松鹤之龄的意思。”
少女身体大震,先是瞪大了眼,而后便现出一个笑来。只是她笑得极古怪,眼中没有丝毫欢欣之色,反而透着些酸楚落寞。渐渐地,那笑也淡了,最终从她面上褪去。甫一相见,她便是言笑晏晏,此时收敛了神情,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鹤龄再不开口,自顾自向前走去。
刚刚还是天晴日朗,此时不知为何却涌起团团雾气。粘湿的浓雾从草木的枝桠间腾起,不动声色模糊了姬鳞的视线。不是晨雾,也非低洼处的山岚瘴气,着实怪异。
姬鳞看着身前浅淡得几乎化入雾中的身影,淡淡开口道:“往常这个时候,早该到了陆家村。”他二人兜兜转转已近一个时辰,走惯的小路竟似漫长得没有尽头。
鹤龄身形一顿,转头叹道:公子竟这般心急。前面不正是陆家村。”
姬鳞向前望去,眼前的水雾此时渐渐退去,山坳间现出十多户人家,远远传来鸡鸣狗吠之声。村口的一处院落用矮树夹了栅栏,围住了三间茅草房,另有一枚酒旗斜斜插在门前,正是那周老儿的住处。
姬鳞只觉得眼前景物模糊了又清晰,竟看不大真切,还牵引着有些头痛。他心道,或许是天气炎热,沾染了暑气。向那周老儿讨杯水酒,或可缓解。
鹤龄放缓了脚步,他头脑昏沉中几乎撞到她的身上。
鹤龄就势扶了他一把,似是轻声说了什么。声音模糊细小,如微风过耳。他心中疑惑,鹤龄却已推开院门,放□上背筐,高声叫道:“三叔,有客沽酒。”
院落空空荡荡,无人应答。鹤龄咦了一声,一面将姬鳞引入堂屋一张八仙桌边坐下,一面道:“三叔定是去了屋后菜园,我去将他唤回,公子稍候。”
屋内阴暗,炽热的阳光被隔绝在外,她身形一闪出了门去。姬鳞这才以手支额,合上眼目。不知何故,自走进这里他便感到头痛难耐。
良久,他才睁开眼,却见一个干瘦的褐衣老头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前。稀疏的灰白头发在头顶挽了个髻,一张脸仿佛泥塑的一般。因是逆着光,更是分辨不出他的神情。
姬鳞将桌上的酒坛向前推了推:“周老爹,按老规矩打满。”又从袖中摸出备好的银钱放在桌角。
周老头并不言语,摇摇晃晃走向墙根下堆着的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酒坛。回身时,他手中握着一个青瓷杯。待他将瓷杯放到姬鳞面前,杯中暗红的酒水已经洒出大半。
“公子来得可巧,正开了一坛新酿的野果子酒。公子也是爱酒之人,便陪老朽饮上一杯。”他声音嘶哑,满嘴酒气。
姬鳞知他脾性,也见惯了这副样子,便不再多言,只道:“多谢老伯。”
酒杯愈是靠近鼻端,酒香愈是浓郁。冰冷的杯沿已经贴上他的嘴唇,却突然听见有人叫道:“公子此时不宜饮酒!”他不由停了酒杯,擡眼看去,原来是鹤龄去而复返。她似是疾奔而来,脸上尽是汗水。
周老头喝道:“不去喂那几笼黄鸡,跑来这里做什么!”
鹤龄平复呼吸,声音却仍是颤抖:“我用井水镇了些李子,送来给客人尝鲜。”姬鳞此时才注意到,她手中捧着的细竹条浅盘中果然是许多紫红色熟透了的李子。
鹤龄上前将浅盘放在桌上,低声道:“大日头下走了半日,若再饮酒,不正是助长了虚火……”
周老头蹒跚着向前走了几步,鹤龄对于他好像有些惧怕,不觉向后退去。“你又知道什么,只是胡乱言语!姬公子精通医理,怎能在他面前卖弄!”他指着那杯酒嘿嘿笑道,“此酒最是提神解暑!”鹤龄不敢与他对视,只是欲言又止看向姬鳞。
姬鳞略一迟疑,道:“姑娘多虑,确实并无妨碍。”说罢将酒水一饮而尽。
酒杯突然从他的手中落下,姬鳞伏□,用手指死死扣住桌沿才不至倒下。他勉力擡起头,眼见着半开的房门缓缓闭合。残光在鹤龄脸上划过,将她的绝望神情一点点拼凑起来。
周老头抖动肩膀,竟发出年轻女子的咯咯娇笑,两只眼在一片昏暗中现出萤绿的光。“真是好不容易才请得姬大公子到此。”他俯身向前,满是褶皱的脸渐渐平整光滑,幻化成一张女子的面容。
若不是说话间不时发出咝咝声,一条分叉的细舌在唇齿间伸缩,这本是个生得极妖艳的寻常女子。即便姬鳞此时已经难以动弹,她却还是心有顾忌,却不立刻上前:“那杯酒滴入了我口中毒诞。公子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只要踏出五步,便会倒地而亡。”
姬鳞低声道:“大费周章引我到此,又怎会……轻易要我性命……夫人究竟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