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有人跟他感同身受,共同享受被抛弃的痛苦,得不到爱的无助。
赵建兴一瞬间陷入了一种极端的亢奋中。
他瞪大一双血红的眼睛,愈发用力地掐紧手下的脖颈,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从面前的小崽子身上榨取令他兴奋的因素。
“你跟我一样,都是没人要的!你知道你被我绑过来几天了吗?五天!整整五天!那贱人要是在乎你怎么会这么久连个屁都没有?”
方挚被他掐的说不上话,耳边是男人失控的怒吼。他在一片混沌不清中勉强保持着清醒,一遍遍问自己,是这样的吗?他说的是真的吗?如果不是真的,那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人来救我?
他很累,耳朵嗡鸣着,周遭的一切变得虚幻又扭曲,男人可怖的神情伴随着来自身上伤口的疼痛一下下撕扯着他的神经,于是所有的一切突然就变得不可控制起来。连日来被他一直压抑着的,或是恐惧或是憎恶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冲得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理智神经一下子就断了。
他听见绑在他脖子上的狗链子哗哗作响,男人的尖叫声和凌乱的脚步声随着他嘴里血腥味的蔓延逐渐远去,像是一场荒诞得不足以留恋的梦。
等他恢复神智,首先看到的就是满脸是血,也不知道被他咬到哪里才能有这样出血量的赵建兴被几个警察押进了警车。
人群熙攘,人声嘈杂,方挚在一片混乱中看见在他十步开外,站着他已经不知道该不该喊一声“爸”的方海文,以及趴在方海文怀里他的亲生母亲——刘云鸢。
刘云鸢瑟瑟地发着抖,像是见到了什么令她惊惧的东西,只能躲在方海文的怀里寻求到一丝安慰。
方挚到底也才十二岁。看见至亲的那一刻,面对赵建兴时的冷静轰然破碎,心底的委屈和惊惧顷刻间翻涌而来。
他的脖子被狗链子磨破了皮,稍稍动一下便是剧痛,喉咙也因此被伤到了。但方挚此刻顾不上这些疼,一边拿沙哑的嗓子低声喊着妈妈,一边踉跄着步子往刘云鸢那边跑。
差一点,就差一点,只要过去,只要埋进那个怀抱,所有的……
“别过来!”
一声呵斥骤然响起。
方挚愣住了。
在这个被刘云鸢呵斥定住的瞬间,他的脸上还挂着委屈难过的表情,颊边的泪痕在红蓝色灯光的交替照映下时隐时现。
空气凝滞了一瞬,过了一会儿,僵直在原地的方挚看见方海文安抚似的拍了拍刘云鸢的背,嘴巴嗫嚅了几下后慢慢吐出几个字:“你妈妈被吓到了,你先……别过来。”
什么意思?
方挚还没有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缓过来,愣愣地看着方海文。
高大男人的脸上没有平日里的笑意,绷直的嘴角预示他的心情并不好。
他冷漠地和站在他几步开外的半大男孩对视着:“我先送你妈妈回去。”
然后,男人就扶着好像已经虚弱不堪的刘云鸢转身离开了。
从头至尾,刘云鸢除了那一句好像肝胆破裂一般颤抖的“别过来”,甚至连眼神也没有给方挚一个。
怎么回事?怎么走了?那我呢?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方挚孤零零地僵在原地,心里因为看见母亲而骤然生出的欣喜此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疑惑困顿涨潮一般填满了他的思绪。
站在他身后目睹全过程的一位女警心里微微刺痛,她看着那个已然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脏兮兮小男孩,鼻子忍不住开始发酸。
他们带人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男孩儿脖子上拴着狗链,血红着一双眼,发了狠似的紧紧咬住男人的鼻子。
在场的所有警察都被惊了一惊,连忙上前分开他们,在看到全身上下都是青紫伤痕的男孩儿的时候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等声称是男孩儿母亲的女人到场,只看了男孩儿一眼便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怪物”之后,就埋在随行而来的男人怀里一动不动了。
这些,都是方挚后来到警局做笔录,从警察们讨论的零碎语句中拼凑出来的。
他低垂着脑袋,无意识地抠弄着手上的结痂,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从他被救出来之后,刘云鸢就一直有意避着他,甚至让方海文做说客叫他去外面一个人住。
“她的精神状态从那天之后一直不太好。”当方挚向陪同他的男人提出质问的时候,那个他喊了十多年“爸爸”的中年人默默吸了一口烟,在烟雾朦胧中声音喑哑,“赵建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记得当年你妈抱着你找到我的时候,整个人干瘦干瘦的,满身满脸都是疤痕。”
“我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没有那么憔悴,虽然看上去营养不良,但脸上是有笑的。”
追溯起十多年前的回忆,这个在方挚看来一向温和的男人脸上出现了类似恨意的表情:“赵建兴,他就是个畜生,而你,是那个畜生的血脉。”
方挚顿住,继而漠然地对上方海文骤然转向他的凶恶眼神。
“你知道我有多恶心你吗?每次看到你,我就想到云鸢受的那些苦。你就是个累赘,是个枷锁,把她锁在赵建兴身边哪也去不了。我当年是想把你送进福利院的,可云鸢她不愿意。”
方海文瞪着方挚,许久之后才垂下目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她挺怕你的。你是赵建兴的儿子,说的迷信一点,就是你骨子里刻的是他的基因,谁知道你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赵建兴,然后重新毁掉她的生活。可你是她的儿子,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不愿意看到你受苦。”
“可你看,事实证明,你和赵建兴是一路人。”方海文丢掉指间燃尽的烟头,拿脚狠狠地碾灭,待那一点星火变成灰烬,湮没在尘土里,他奇异地感觉到了一丝快感,“暴虐的基因在你的骨子里,让云鸢看见了,你没什么好狡辩的了。”
“她啊,其实早就想抛弃你了。”
死寂。
警局内部大亮的灯火照不到这边的拐角小巷,于是阴影之中,半大少年的眼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爬了满脸。
他被丢弃了。
他终于在十多年后知道了一切真相,也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原来,他是一直不被期待着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