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榭再次听到“方挚”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在这场混乱发酵的第二天。

在迎新大会之后，有两个名字成为了高一新生们口中的热门词汇——许榭和方挚。

谈及前者，关键词是“好看”，“优秀”，“气质好”。

而谈及后者，往往离不开“心理疾病”，“疯子”，“可怕”。

“方挚？”

许榭对于这个名字还是感觉有点陌生，哪怕从他早上进教室开始，已经听到了无数次这个名字从或是这个人或是那个人的口中说出来。

“对啊。我听说四班学生们的家长联名要求校方拒收方挚，不然就把学校告到教育局去。诶，借我根笔啊。”

课间，何究转过身从他摆在桌面上的笔筒里抽走一支笔，在教室内混杂着各种打闹声说话声的杂乱背景音中顺嘴说了一句。

学校就像一个大蒸笼，无论是证据确凿的消息还是毫无根据的谣言都会在这个大蒸笼里面持续发酵，变成谁也没有办法控制，却人人都可以议论的流言。

许榭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发酵速度如此迅速，这么快就已经恐怖到足够威胁一个少年的未来。

他说不上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件事情上心，又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情的主角产生担忧，想来想去，他觉得大概是他潜意识里认为这件事，是因为自己阻止的不够及时，才变成现如今这幅面目全非的样子。

总之，等他给自己找到一个合理并且完美的理由之后，他起身去了四班。

相比较他教室里的嘈杂喧闹，四班的氛围安静得有些诡异。

许榭一眼就分辨出，坐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看向窗外发呆的小少年是方挚。

分辨的原因很简单——一整个教室，只有他是单人单座。

所有人都忌惮他，害怕他，仇视他，没有人会愿意靠近他。

他似乎浑然不觉那些时不时就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就一个人安静地坐着，过了很久才轻轻地眨一下眼。

但许榭却敏锐地观察到他放在大腿上的手正在出卖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那双手相互交缠着，抠弄着，指甲划出的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明显得刺眼。

他在不知所措，他在害怕。

许榭呼吸一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一般，绵绵密密地泛着酸涩。

这股酸涩在此后越来越过分的流言里慢慢往下窜，最后驻扎在心里变成了不可言说的心疼。

他不可抑制地心疼那个小少年。

夏季午后，炙热的阳光似乎能够击退一切不好的东西，但真正腐朽枯败的东西只会在这种烈阳里被照耀的更加清晰。

不过一天的时间，针对方挚的流言已经从暗处光明正大地搬到了明面上。

流言的制造者们似乎在一晚之后找到了合理确凿的证据，讨论得越发肆无忌惮。

“你看见方挚那个眼神没有？说他没病我都不信！”

“就是，冷着个脸，瘆人得慌！学校怎么还不处理啊？有这种人在学校，万一哪天暴起伤了人怎么办？”

“人家家里有关系你能拿他怎么办？”

“我听说他初中的时候差点弄死人！”

“真的假的？怎么回事儿啊？”

“还能怎么回事儿，就他那个病，看谁不爽就搞谁呗！”

“啧啧啧，以后看见他就绕道跑吧！”

“别啊，对付这种人我们就应该冲下去弄他！弄得服了，就不敢搞我们了！”

每每下课，此类言论层出不穷。哪怕是上课，也有几个胆大的，捣蛋调皮的，总喜欢问老师：“那个四班的方挚什么时候退学啊？他在学校我们都没安全感啊！”

而老师，对于这样的问题总是避而不谈。

这样的现象不止出现在许榭的班级，而是整个高一各个班级的现状。

许榭有时候听得上火了，便大声喝止他们越来越过分的编排：“说够了没有？！他要是有问题自然有学校来处理，轮到你们操什么心？！”

他虽然不清楚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但在空xue来风的谣言和毫无依据的诋毁面前，他宁愿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他再次来到四班门前。

但他却意外的扑了空。

许榭的到来让四班嘈杂的课间安静了一瞬，旋即爆发出了更大的纷乱。

他在一片叽叽喳喳声看向最后一排最角落，并没有看见那道孤寂的身影。

这时，一个女生红着脸走向他，站定在他面前，声音小小的：“那个……你好，请问能和你交个朋友吗？”

许榭一心都在方挚身上，此刻没有看见他，那些扬言要弄他的言论便一声接着一声地回荡在他耳边，敲得他一颗心止不住的颤，几乎是抖着声音地问面前的女生：“方挚去哪儿了？”

政教处。

“这事儿不好处理啊。”

政教处主任姓刘，顶着个啤酒肚，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很是和蔼。此时，他的眉毛微微皱着，朝坐在他对面的方海生苦了一张脸：“学校就是再怎么施压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啊。不过我觉得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些没根没据的东西过一段时间就没人会说了。”

方海生也是一张苦脸。他侧头从玻璃窗向外看，看见方挚正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眺望远方，不知道想些什么。他轻叹了口气，语气愤愤：“以前我觉得，他爸不是个东西。现在看，他妈才不是个东西！这么闹一通什么意思啊？我看她就是想毁了孩子！”

“可不是嘛，哪有这样做父母的。”刘主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是幽幽的一叹，“海文呢？他怎么说？”

“呸！你别跟我提他！就是个被那个疯女人牵着走的狗东西！就前两年，小挚上初二那会儿，那货跑过来跟我要孩子，说那个女人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了，医生说什么根源在小孩儿身上，需要小挚配合什么什么的。我呸！真当我是喜欢他们啊，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崽子给他们当工具人？真踏马不要点逼脸！”方海生现如今也算是有点小钱的老板了，平日也挺在乎面子，只有在昔日挚友面前，说话才糙一点，“我就弄不明白了，有病就送医院去啊。结果方海文那个脑子不清醒的，把人放在家里当祖宗似的供着！服了，真的服了！”

刘主任知道好友是个暴脾气，有些东西不吐不快，于是象征性地顺了顺毛：“唉，你也别气，咱不跟傻逼一般见识。”

“我气了吗？我是失望和心疼！”方海生一激动，音量一下子就拔高了好几度，紧接着又心虚地瞄了一眼门外的方挚，悄悄压低了声音，“唉，小挚这孩子苦啊，当年我去接他的时候，瘦瘦小小的一个，看得人心里酸酸涩涩的疼。我也是怕他让那女的和我那傻逼弟弟整出什么毛病，每年带他去查，别说什么心理疾病了，那脖子上的疤我都把它整没了。老刘啊，你可得好好整整这事儿，这孩子本来就啥事儿都憋在心里不往外说，别因为这个没病憋出病了。”

“这事儿你就放心吧。”刘主任知道一提起方挚，他这位老友就有说不完的话，操不完的心，于是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主任想了想，觉得现在把方挚留在学校确实容易出事。这个年纪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发泄感情的方式冲动直接，像方挚现在这样谣言加身地待在学校，保不齐就有出头搞事情的。

他跟方海生打商量：“我记得小挚数学不错，已经自学到高二的课程了对吧？我这里还剩两个数学集训的名额，说是市里聘请了特级教师过来讲课，没什么具体规定的限制……这样，你问问小挚想不想去，我是觉得啊，这既是一个提升自己的机会，也是好让他出去避一避……说实在，学校不见得安全……哦，集训结束还有考试，最好是还能拿个好名次回来。这帮学生说到底，对成绩这个东西还是看重的，而且没了主角，他们说着说着自己就觉得没意思了。”

从女生口中得知方挚被叫到办公室，又从办公室老师口中得知方挚在政教处的许榭，在门口一不小心听完了全部墙角。

说不上心里那一瞬的庆幸是因为什么，反正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地推开了教务处办公室的门，在刘主任疑惑的眼神中脑子一热：“刘主任，我想和方挚一起去参加集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