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些野草。”云彻打断他,袖中滑落出一把银剪,锋利刃口还沾着绿色汁液。他弯腰修剪花枝的动作格外粗暴,大人若喜欢,明日我让人送些素心兰去府上。
江知烨注意到云彻始终用身体挡住北侧花墙,那里似乎有片更密集的水晶兰,花茎比别处粗壮许多,顶端的花苞大如拳头,隐约透出诡异的脉动。他刚要开口,一阵山风掠过,带来隐约的腐香。
“不必了。”江知烨后退两步,故意踢到脚边的花盆,陶土碎裂声中,露出盆底缠绕的白色根须。云彻的脸色瞬间煞白,却在转瞬之间换上温和笑意,只是指尖紧握银剪的关节泛着青白。
“那在下送大人出去。”云彻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润,却多了几分刻意的僵硬。两人沿着原路返回时,江知烨注意到先前盛开的牡丹竟有半数闭合,花瓣边缘泛起焦黑,像是被烈日灼伤。路过那处溪水时,他瞥见水中漂着几片暗夜樱花瓣,正随着水流聚成一个漩涡。
回到理尚府已是酉时,天边堆起铅灰色的云。
江知烨踩着石阶走向停尸房,却在推开门的瞬间猛然僵住——原本停放苏挽棠尸体的木床空空如也,只有几片勿忘我散落在青砖上,花瓣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他弯腰拾起花瓣,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腥,与今日在云彻身边闻到的气息一模一样。
窗外忽然滚过一声闷雷,江知烨擡头望向霞水居方向,他想起云彻修剪花枝时的神情,那不是对待普通花卉的态度,而是像在照料某种需要精心呵护的......生命体。
一些古籍中记载了尸花传说,那些依靠腐殖质生长的诡异植物,会在尸体旁开出妖艳的花,而花的颜色,往往取决于土壤中残留的——养分。
江知烨握紧腰间的佩刀,转身走向马厩。身后停尸房的窗棂被风吹得吱呀作响,一片水晶兰的花瓣不知何时飘落在地上,通透的花瓣下,隐约可见细密的血管状纹路,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生机。
靠在都察院西侧月洞门的青砖墙上,江知烨指间转着一枚乌木令牌,令牌边角磨得发亮。里头正传来安德鲁不耐烦的嗓音:......说了第十遍,杂食府的兽类登记该走草木司流程,你们非要扯到肉食部的漕运税——
江知烨听着里头桌椅挪动的声响。檐角风铃被穿堂风卷起,叮铃一声脆响里,安德鲁终于推门出来。
可算把那群翰林熬走了。安德鲁擡手揉了揉太阳xue,一边走过来一边抱怨,从巳时吵到申时,还是为杂食府划归的老账。大理寺的白朗非要拽着我论证獾族该算荤食还是素食,你说可笑不可笑?说着便解下腰间的玉带,随手扔在石桌上,玉扣与青石相碰发出清越的声响,:“昨儿个还有个御史递折子,说要按牙齿构造定归属,荒唐。”
江知烨挑眉看他:往常你总说文官嘴皮子厉害,今日倒像是被磨掉了半颗牙。他指尖的令牌转得更快,没顺道提我那事?
提?安德鲁从石桌上抓起个青釉茶盏,才发现早已凉透,遂又放下,上回你递的文书刚让都御史批了查无实证,这会儿再提,怕是要被御史台的言官拿笔杆子戳脊梁骨。他瞥了一眼江知烨,浓眉一蹙,不过你倒清闲,往这儿一靠就等现成。
还不是等大人您——处理完陈年旧账。江知烨挑眉,吊儿郎当地一摊手,方才在霞水居淋了雨,倒觉得这廊下比那满院妖花舒服些。
霞水居?你去那干嘛?苏挽棠的案子有眉目了?
眉目没寻着,倒见着些邪门事。你知道那庄子的主人吧,叫云彻。今早那庄子里的杜鹃开得比血还艳,月季压弯了枝,连本该深秋的暗夜樱都开得妖冶。最怪的是他说——他顿了顿,用腐骨养花。
腐骨养花不算稀奇,南疆巫医常用枯骨做花肥。但不分花期......安德鲁思考片刻后,继续说道,我等会去叫人查查那人的底细,对了,你听说过画皮妖吗,我刚翻了点以前的案账,才知道西境一直有着画皮妖的存在,百年前才归化兽盟,不过一直受人唾弃。
画皮妖?江知烨想起云彻眼角那颗泪痣,白得透明的肤色在晨雾里泛着琉璃光,:“倒是稀奇。”
难怪他那孔雀尾拖在地上,倒像戏台子上的精怪。
江知烨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廊外巡逻的衙役,对了,霞水居那边,我在水晶兰根部见着碎骨,比指骨还小些,云彻修剪花枝时,花茎渗出的汁液能把腐殖质蚀得滋滋响——
下一秒安德鲁突然拽着他闪进耳房,反手闩上门。房里堆着半人高的文牍,最上头压着个贴满朱砂封条的木匣。
之前方妙带回来的木匣子——安德鲁敲了敲匣身,木纹里已经渗着暗黄斑点,里头除了全是骨粉。方才送去验尸房,仵作说掺了三四种兽骨,还有......他顿了顿,还有多种幻心散成分。
窗棂被风拍得哐当响,江知烨盯着那木匣子,脑海里浮现出霞水居月洞门下翻出的半截指骨。云彻用衣袖盖住时,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可转眼又能笑着补妆,那点病态的潮红在苍白面皮上晃得人眼晕。他说苏挽棠是心尖人,江知烨手指微曲抵在下巴,可我提苏挽棠死讯时,他先崩溃后补妆,那模样倒像戏班子里换脸谱的伶人。
心尖人?安德鲁嗤笑一声,苏挽棠上个月还在杂食府帮流民缝补衣裳,云彻那庄子才迁来多久,能有多少情分?倒是春桃被拐这事透着蹊跷——他突然住口,侧耳听着窗外动静,压低声音道,今早城门官报,寅时末有个戴虎族面具的人用独轮车运草垛出城,车辙印在东溪桥断了。
虎族面具?江知烨回想起苏挽棠尸身旁散落的勿忘我,花瓣上沾着与云彻身上相同的甜腥气,春桃是苏挽棠的贴身侍女,被拐当日正是苏挽棠遇害。若说绑架是为引开视线......他猛地擡头,撞见安德鲁同样锐利的目光,你知道苏挽棠尸体被盗了吗?
“被盗了?”安德鲁瞳孔震惊,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对,除此之外,柳漠澜给了我一把钥匙,说是苏姑娘临死前几日塞给他的,说打开城南老宅的地窖,能找到证据。”
闻言安德鲁忽然起身,从文牍堆里翻出张泛黄的舆图。城南民区的街巷被朱砂勾出歪扭的线条,在一处标着废园的地方打了个红叉:柳漠澜给的钥匙?我记得那废园之前改成了兽皮作坊,十年前着了场大火,成了断壁残垣又被改成民区了。他指尖划过红叉,忽然停在废园西侧的溪流处,霞水居的溪水也是往这流的。
江知烨盯着舆图日有所思——霞水居溪水里打转的暗夜樱花瓣,那些深紫花瓣聚成漩涡时,水底隐约有白影浮动。云彻用银剪修剪水晶兰时,故意用孔雀尾挡住北侧花墙,那里的花苞大如拳头,在暮色里泛着脉动般的红光,像极了古籍里记载的尸花——以腐肉为养分,花开时色如凝血。
我让白鸽带顾时夜他们去城南废园,江知烨将钥匙拍在舆图上,你派些人去霞水居外围盯着,尤其注意后山水潭。今早我见他往溪里扔了个瓷瓶,内壁凝着干涸血迹。
还有件事,安德鲁忽然从案底抽出张薄纸,纸上是仵作的验尸批注,苏挽棠指甲缝里藏有泥灰,除了普通泥土,还有红胶土,还有......袖口花粉。”安德鲁将纸推到江知烨面前,批注末尾用朱砂写着三个小字:水晶兰。
内心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仿佛烟花炸开。江知烨盯着那三个字,霎时间,脑海里出现云彻修剪水晶兰时,剪下的花茎渗出乳白汁液,落在腐殖质上发出的滋滋声——那不是蚀腐,更像是——哺喂。那些开得异常粗壮的水晶兰,根部缠绕的白色根须......
大人.......我怀疑苏挽棠不是被杀死的。
安德鲁擡眼看他,烛火在他瞳孔里跳了跳:哦?
她更像......被当成了花肥。江知烨想起古籍里的记载,尸花需以活物精血浇灌,花开时便能借花还魂,云彻要的不是她的命,是让她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活在他的园子里,活在那些永不凋零的花里。
铜灯突然爆出灯花,照亮安德鲁骤然沉下的脸。檐外传来衙役跑动的脚步声,伴随着惊慌的呼喊:左都御史!城南方向火光冲天——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推门而出。天幕中,城南方向腾起半片紫黑火光,那是暗夜樱燃烧时特有的颜色,浓烟里隐约飘着甜腻的焦香。
此刻,那片火光中,不知有多少朵水晶兰正在绽放,花瓣通透如冰,花蕊处泛着诡异的粉——那是暮色染上的腮红,还是刚凝结的血丝?
擡手轻拂过花瓣,上面竟渗出几滴水珠,在暮色中像眼泪般坠落。
水晶花——此花名为‘望乡’,只在...亲人魂魄经过的地方盛开。
云彻擡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放在唇边轻吻,“昨夜听见花田中有动静,以为是你回来了,特意备了你最爱吃的糖蒸酥酪...”
它们每滴一次泪,就有一个灵魂被留住。挽棠那么怕冷,若是魂魄迷路了,定会躲在这花田里...
云彻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水晶兰上,竟开出妖异的红梅状斑纹。
“大人你可知,尸体是会回家的。”云彻直起身子,疯癫的似地在花海里挥动广袖。
“大人看,挽棠果然回来了。”
“她知道我离不开她,所以化作了最美丽的花...”
公子哥的掌心不再有温度,冰冷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石。火光中,云彻跪坐在尸体旁,温柔地为其梳理长发,指尖缠绕着栗色与银白相间的发丝。
水晶兰在月色里浮着莹白微光,苏挽棠跪坐花海中央,她下半身已与大自然合为一体,苍白根系从裙摆缝隙蔓延而出,像水晶兰的茎脉般嵌进土壤。夜风掠过,通透花瓣擦过她凝滞的眼睑,恍若她仍在倾听花海深处的簌簌心跳。
云彻捧起苏挽棠的脸颊,“挽棠,你看这些花,哪一朵不是用最纯净的养分浇灌?你说过——你死后要化作春泥更护花,如今你就在这花丛里,每一朵花都是你的笑容...”他忽然捧起一把泥土,里面混着细碎的人骨,“你闻闻,这泥土里都是你的味道,比任何香料都要芬芳。”
云彻微笑着亲吻花神的薄唇,那笑容里藏着的不是悲伤,而是某种近乎狂喜的释然。
所有不合时宜的花开,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葬礼;而那满园的芬芳,不过是死亡盛开的另一种模样。
我摘不下神坛的星,就碾碎祂喉间的光。
用祂心脏的余温浇筑花瓮,让血液漫过鳞茎,看神明的残骸在我掌心结出水晶兰。
肋骨被磨成花签串起月光,指骨碾碎成粉滋养花泥,当最后一片神翼腐成春泥——我终于在血肉模糊的虔诚里,吻上您永不开口的唇。
神啊,你坠落的姿势真像我为您备下的祭品,连死亡都替我完成了拥抱。
我得不到飞升的神明,便将祂拆成零件种进后院,从此风过处都是您属于我的簌簌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