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一愣,小声说:“不,不饿。”
“我没让你知道,树生。”父亲站起身,双手异常敏感地摸索着周遭,象是要代替眼睛感受事物。他就这样走了过来,树生不自觉地往床榻深处退去。
听到那阵阵窸窣,父亲顿住。“你在躲我吗?”
树生心虚地不说话。
“我不会伤害你。”这话用安静的语调说出,竟有种伤感。“不要怕我,树生。”
树生缩着身体,咬着唇,看着那高大的黑影横亘在她与门口之间。她有些惊讶自己的视线会盯着门,难道她想逃,逃离父亲?
“我的眼睛,受伤了。”父亲说:“看不到你了,所以,你要说话,知道吗?我才知道你在。”
一口气梗在她的胸里,她愕然地忘了喘气。
“树生?”父亲要她答话。
“知、知道。”她想,她应该追问他的眼睛为何受伤?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看大夫?还有……还有以后他们要怎么办?对,她应当要这么问,他还是她的父亲,他一定是为了保护她才受伤的,她应该要关心他……
可她给自己的准备时间太长,长到像犹疑。她不晓得此刻的父亲最无法招架的就是犹疑,片刻都无法消受。
“你,有什么话,想对爹说吗?嗯?”父亲柔声问。
树生太静,父亲又诱:“任何话,树生,都可以,爹会听,你问。”
她这才喘过气,急促地呼吸,父亲的耳里也才听到一些是情绪的声音。
“说啊,树生。”他说得好轻,像哄婴儿入睡。
明知父亲看不到她,她还是不敢对着他。她低头,怯怯地问:“你,你……你会讨厌我吗?或、或是……”她痛苦地说出那字。“恨我?”
父亲的反应是剎那的无言,树生不知那无言是代表荒谬,还是苟同。
“我为什么要恨你?”父亲问,有点困惑。
她吸气。“因为,我是,我是你,你和……”她斟酌词汇。“你和那女人的孩子。”她想,若说母亲,父亲或许会生气,因为那是他丑陋的回忆。
“那是你母亲,树生。”父亲却纠正她。“是你母亲。”
骗人。这个念头,忽然窜过她脑海。我看得一清二楚。一清二楚。有一个她,在她心里吶喊。你恨她!我看得很清楚!
“不可以对母亲不敬,知道吗?”父亲又说,正常得像一名普通的严父。
树生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崩解了,坍塌了。她意识到之前,这话已说出口。
“可是你恨她。”
父亲一震。
“我知道,我看得很清楚,你恨她,你恨那女人。”那个崩解的地方,一直逼她涌出这些声音。
“那是你母亲,树生!”父亲也大声了。
“可是你恨她!”树生再重复。
“树生!”父亲低吼警告。
“所以你一定也恨我!”一股爆发的力量从话里挣脱而出。“因为我是你和她的孩子,所以你恨我──”
争执过后的死寂,比争执本身更难熬。父亲又选择无言,面对她的指控。
屋外的大风,正削过一条窄径,挤压出一阵近似女人的尖嚎。树生吓得一抖,总觉得这声音耳熟。对了,就像她在父亲的记忆里听到的,一个孩子被海啸吃掉的母亲,仰天崩溃出的哭声。这哭声充斥在她和父亲之间,满满的。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树生。”最后,父亲开口。“你觉得,我恨你?”
树生紧紧地扭着手,扭出一手溼汗。
父亲竟笑了一声。“你说谎,树生,你骗我。”他的笑声苦涩。“其实,是我,让你感到恶心,感到厌恶,对不对?”
她倒吸一口气。
“你不想承认,所以就先指责我,说我恨你?对不对?”他又问,但声音毫无激动,只是更轻,更柔,像羽毛搔在掌心似的。
树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否认,可那股对父亲的厌腻确实存在她的心里,与她一直恐惧的母亲被父亲憎恨着的事实相混。她的心智太小太嫩,分辨不了,拉扯不开,只好让父亲独自面对沉默。
父亲的身影被这沉默击得一晃,象是微醺。他费了一番功夫,坐回原位,手摀着脸,静着一阵。
“树生。”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说:“我和那些人,谈好了。你,留在这里。”
树生呆愣着,霎时还不能消化这话的意思。
“因为我已经,没办法保护你。你留在这儿,很安全。他们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你。”
“什、什么意思?”树生发抖地问:“我、我留在这里?那你呢?你呢?”
好久,父亲才回答:“去牡国。”字字沉重如铅石。“不会回来了。”
树生浑身僵愣,背脊一片冷汗。她被抛下了?这是,报复吗?闯进他记忆、知道一切真相的报复吗?
此时,门上有剥啄声,有人喊着:“卯时,该上路了,马都备好了。”
父亲站起身,朝门窗上那片逐渐明亮的光影摸索去。树生怕他一碰到门,就真的再也不回头了,她抛开沉默、抛开任性、抛开矜持,把她从父亲的记忆中带出来的所有厌恶、恐惧、疑问全给抛开,什么都牵扯不住她抓回父亲的冲动──
她跳下床,奔向他,抓住他的腰。
“不可以!”她扯着父亲的衣角,叫着:“我、我跟你去!跟你去!”
“马上来。”父亲却先这样回应门外的人。
他吃力地蹲下身,身上还有浓厚的松节油味,脸色被天光一照,竟病恹得吓人。他的眼睛一片混浊,焦聚涣散,她就在他面前,他却像遥望天边的一朵云似的,茫茫然。
“树生,你看。”他喘口气,声音有些咽哑。“你就在爹面前,可爹却看不到你的表情。这样,我还能保护你吗?嗯?”
他握住她的小手,慢慢地剥开她纠结的手指,他第一次这样决绝地拉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