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他,何苦揽着这苦差事上身?从没见过这样傻气的人。除非他心怀不轨。
即使他曾质疑他的用心,但少年儿怀不以为意,一样笑得像夏日的阳光一样。
因为我终于看到我的价值了。原来我生来就是要为主子除魇,要为主子上膏。我希望主子可以在我面前留得久一点,即使只能多上喝一盏茶的时间,也很足够了。
“真是感动的一段记忆啊,侯爷。”大司命的声音蛮横地插了进来,将儿怀的笑容弄碎了一地。“原来这就是多疑的你如此信任这个男人的原因。不过,这样的牵绊,难保不是一种令人难受的包袱。你不是一直对他很愧疚吗?不是一直自责自己无力给予他任何保证与安稳吗?”
将英终于心生恐惧。
他睨向那裁念师,发抖地呻吟:“不……不……”就怕那术师趁他不注意,就把这段记忆给裁了。
“嗯?你说什么?”大司命故意靠近他,想听清他的话语。
儿怀他还活着,活在他身边。
他不能可悲地连陪在他身边的人都遗忘!
“不,不要……”他反抗。
祂面露困惑。“咦?怎么可以不要呢?这记忆多么累赘,遗忘了,你就干净了,不是吗?”
然后,他就一无所有了,不过是一具无情无感的行尸走肉。
将英终于投降。
“我……”他虚弱地说:“我,我都听你的。住手……”
“没想到啊……”大司命得意地勾起嘴角。“堂堂的都拔侯,却是为了一个生了孽痣的男人而对我俯首称臣。真是令人玩味。”
祂比了手势,让裁念师收拾了器具与木盒,将室内打理干净,一如他们来时。
“对了,侯爷,忘了提醒你。”离去前,祂想到什么,一手搭在将英肩上,亲暱地在他耳畔说:“打从你踏入牡国开始,你的生死,就不再是你个人的事,所以奉劝你,别再痴心妄想。死,这种美好的甜头,怎能让你轻易尝到?”
将英看着镜子,看着镜中发愣的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大司命很是满意这结果。祂愉快地拍拍他的肩,象是与老朋友道别。
“这个下午,我过得很开心,侯爷。”祂说:“下次,一块饮茶吧。”
当儿怀找到将英时,他仍披头散发地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倒影。
“主子?”儿怀当然不知情那午后发生过的一切,但他仍察觉有异。
他跪在将英跟前,仔仔细细地检视他,频频询问:“是身子不舒服吗?主子,你怎么了?”
将英缓缓地转过头,低下眸,深深地看着他。
“儿怀……”他气若游丝。
“主子?”
“替我上乳香木吧。”
“咦?”
“这样,”他淡淡地笑:“我不是可以在你面前留久一点吗?”
儿怀怔愣了好久。
他没想到,将英还记得他小时说过的话,他以为他从来都不屑这种诺言。
将英的模样很诡异,可是儿怀没办法问下去。
他的和驯,让他必须忍着心绪的翻动,压下从喉中涌起的哽咽与酸涩。面对这态度平和柔软的都拔侯,他不知该高兴他难得一见的温和体己,还是要伤心担忧他时日不多的可能?
“好的,主子。”他深呼吸,赶紧转身。“我马上准备。”就怕主子发现他红了眼眶,会讨来他的喝斥──即使他可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流失了。
“然后,”他又说:“留下来。”
儿怀停了脚步,不解地看他。
看他第一次温柔地对他微笑、可亲地对他邀约:“陪我喝一盏茶吧。”
这是多么不寻常,却是奢侈的一刻。
就像梦一样。让人不敢细究。
树生再次离开了求如山。没有告知少司命、朝仁,当然,更没有让尔穆月知道。
她就这么默默地来到了她父亲的故乡──荒州溃县。
她换上没有色彩的布衣,穿上灰扑的蔽膝、套上黑色的袖笼、扎上看起来笨拙的头套,进入了当地县府所号召的一个工班,成为了砌筑“屏仔壁”的女工。
当地有一种“竹篙屋”,由于成屋速度快,原料简单易寻,因此残生营往往用这种屋子安置灾民,尤其眼看海啸的灾期即将到来,荒州各处高地都在纷纷兴筑这种单房小屋。
建盖竹篙屋,要先用柔韧的竹片编织骨干,由于织成屏状,所以叫作“屏仔壁”。接着将屏仔壁扎在土中,竖立起来,抹上混了草芯与牡蛎壳屑拌成的灰泥,竹篙屋的四壁就完成了。再盖上木片与茅草,即可遮风避雨。
树生的工作,便是搅拌草芯与牡蛎壳。毕竟初来乍到,不论是编织屏仔壁,还是在壁上抹匀灰泥,她的技巧与经验都还不够。但她很乐意学习,她总是静静地观摩与记忆其他工人如何完美而快速地完成这些技活儿。
“欸!那里的小鬼,不要偷懒!”
结果,常常被监工的小吏责骂。
树生被骂得莫名其妙。她虽然在观察别人的技术,但她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啊!草芯与牡蛎壳搅拌得非常均匀浓稠。何况,她都十七岁了,不是小鬼!
总之,一如溃县工人私下抱怨的,这里的官员太过贪功。
“什么嘛,平常那狗吏才不会出来晒这个日头呢!”树生身旁的一位妇人,藉着敲碎牡蛎壳的声音,一边叨叨地与其他同乡说:“还不是因为穰原派人来监督考察。我们当然得拼命,好让他们去逢迎拍马。”
大伙也趁着这阵敲壳的噪音遮掩,而嚼起了舌根。
“竟然拿我们保命的东西去讨好他们的上司?真是要命。”
“不然你们以为他们是真心想为我们荒州人付出吗?”
“毕竟代理的州官是婺州人,哪里晓得海啸的恐怖?”
“要是疆图侯在位,才不会发生这种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