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有商贩趁机作乱,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地痞流氓也趁乱滋事,整个京师都笼罩在一片不安的氛围中。
贺闻渊雷厉风行,不过三日就将这些乱象一一平息。
皇帝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吓得大病一场,在床榻上躺了半月有余。
待病体稍愈重新上朝时,面对满朝文武,提出自己想要禅位。
薛挽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感到多吃惊。
他依旧是走到了这个位置,相比起前世,今生快了许多年。
许多纷乱的事情亟待理清,薛挽好几天没见到贺闻渊了,这天醒来,一睁眼便看见他正坐在床畔,倒是吓了一跳。
外面天色微亮,鸟雀啁啾,贺闻渊只着一件素白中衣,神色微见疲倦。
薛挽坐起身:“这些日子怎么瘦了不少,本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贺闻渊听了,揉着眉头:“一群老头子天天在朝堂上吵个不停,吵得人头疼。”
薛挽轻笑:“那可怎么办,以后天天都是这样的日子。”
她说着,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道:“又到上早朝的时候了,我帮你更衣吧。”
贺闻渊没有拒绝,静静地站起身来。
薛挽走到衣架前,取下朝服,深青色的锦缎在晨光中泛着幽暗的光泽,金线绣制的云纹在袍摆处蜿蜒盘旋,威严而华贵。
她绕到他面前,贺闻渊低头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墨,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最终只是静静地看着。
薛挽帮他系好腰带,又取来厚重的外袍,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颈项。
贺闻渊的喉结轻动了一下。
“以后若要你天天为我更衣,你多久会嫌我烦。”
薛挽没答话,贺闻渊忽地攥住她的手腕,很想握紧,又怕弄疼她,手指像是有些僵硬。
他们都有些话想说,又不知道如何说,平静的沉默下是相互角力一样的暗流涌动。
半晌,是薛挽先开了口。
她唤了声他的名字,轻轻的两个人好像让他得到什么希望似的。
但她的话又打破了他的希望。
“我们约定好的期限,如今已经到了,你是否打算放我离开。”
贺闻渊的手指一僵,薛挽明显感觉到他握着自己手腕的力度忽然加重,像是要将她的手腕捏碎。
她疼得皱了皱眉,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松了力道,却依旧没有放手。
他看着她,薛挽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挣扎着,想要冲破禁锢,却被他死死压制住。
“挽挽。”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明显的沙哑。
忽然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他抱得很紧,薛挽能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感觉到他压抑着的颤抖,和他下颌抵在自己头顶的力度。
许久都没有动作,好像想就这样一直抱下去,永远不放开。
她几乎以为他会说不愿意,会说还想让她留下,那个约定作不得数。
可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却带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答应过你的,我不会不认,你想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
他依旧紧抱着她,一句话却像是用尽了他的力气。
过了许久,贺闻渊忽然松开手,什么话也没有说,大步走了出去。
薛挽愣在原地,看着他匆忙到有些仓促的背影,一股涩意从心底往上冒,在喉咙里凝成酸苦,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贺闻渊很快回来,手里多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是他曾经给过她的。
一张空白的诏书,下方盖着鲜红的皇帝印玺,金龙盘踞,威严庄重。
“你想要什么,财宝,权势,甚至封地,我都可以给你。”
薛挽看着手中的圣旨,酸意顺着舌根往眼眶里漫。
她甚至想,若他能不做皇帝,她真的会留下来,她宁愿和他做一对平凡夫妻。
可是权势筑起来的红墙朱瓦,她不愿再被困在里面。
薛挽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贺闻渊离开了,这一去,又是好多天没有回来。
不知他是真的忙于政务,还是在有意躲避着她。
薛挽什么都没有多要,把圣旨收了起来,给林掌柜一家放归良籍,手里的铺子都卖了出去。
离开的一天,贺闻渊没有来送,薛挽身边只有宝珠和尚妈妈,带着自己的积蓄,轻装简行驾车南下。
——
余杭附近有个叫清溪镇,镇子不大,却因靠着运河码头,倒也算得上繁华。
薛挽在镇西头买下一处小院,临街的门面改作药铺,后院种些常用的草药,日子过得清净安宁。
依旧用“善济堂”的名字,匾额是请镇上的老秀才写的,虽不如名家俊逸,却也端正大方。
起初镇上的人颇有些怀疑,毕竟一个外来的年轻女子,独自带着两个婢女开药铺,怎么看都不寻常。
春日里镇上孩童多发热疹,薛挽配的清热散一副便能见效,价钱还比别处便宜三成。
夏日运河涨水,码头上的脚夫多有跌打损伤,她调的药酒效果最佳,连十里八乡的人都慕名而来。
没用多久,善济堂就在镇上立下口碑。
宝珠帮着打理药铺,尚妈妈则操持家务,小院里的生活简单宁静。
这日午后,薛挽坐在药铺门前晾晒刚采回的车前草,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妇人匆匆跑来,还没进门就开始喊:“薛姑娘,薛姑娘在不在?”
薛挽连忙起身:“婶子怎么了?”
妇人喘着粗气,额头见汗:“我家那小子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脏东西,从昨夜到现在拉了十几回肚子,这会儿连路都走不稳了,我快要急死了。”
薛挽仔细询问了症状,包了一包药。
“这是止泻的方子,回去用清水煎服,这两日只给孩子喝些米汤,别的先别吃,等肚子好了再说。”
妇人一边道谢一边掏钱,在怀里摸了又摸,脸上露出几分尴尬。
“糟了,我这出来得太急......”
薛挽摆摆手:“先赊下也无妨,孩子要紧,快回去煎药吧。”
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到了下午,薛挽正在后院仓库里忙,宝珠从前面跑来:“小姐,上午那位大嫂来了,找你呢。”
薛挽走到前院,只见那妇人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子上还盖着块花布。
“薛姑娘,您的药真灵验得很。”妇人满脸笑容,“我家小子喝了一顿药就不拉肚子了,这会儿嚷嚷着要吃饭呢。”
“孩子好了就行。”薛挽笑道。
妇人付了上午的药钱,又把篮子往前递:“这是我家母鸡下的蛋,都是今早刚捡的,还温着。”
“婶子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妇人硬是把篮子塞到薛挽手里,“没你的药,我家小子指不定要遭多大的罪,这点鸡蛋算什么,你拿着。”
说完也不等薛挽再推辞,转身就走了。
薛挽没办法,把鸡蛋拿回去,吩咐宝珠记得,把铺子里调制的解暑的汤药,得空了给那妇人家里送一些。
回到后院的仓库继续盘点药材,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洒进来,到处弥漫着药草特有的清香。
仓库里静悄悄的,只有翻动账册的沙沙声。
忽然,后窗似乎动了动。
薛挽抬头看去,却什么也没发现,她摇摇头,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继续埋头清点库存。
忽然之间,一股熟悉的气味悄然飘来,一种淡淡的清冽冷硬的气息。
薛挽心口忽然一紧,脑中几乎下意识闪过一个人影。
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紧紧抱住。
身后那人的声音带着久违的熟悉,一如既往的厚颜无耻。
“小掌柜,跟了我,我大鱼大肉供养你,不用你这样辛苦谋生计。”
薛挽浑身僵硬了一瞬,再反应过来时,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漫过了眼眶。
“贺闻渊......”
身后的人将她抱得更紧,下巴轻抵在她的头顶:“是我。”
两个简单的字,彻底攻破她的防线,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她伸手想要擦拭,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你都做了皇帝,怎么还能来这里,百官怎么说你,你不怕有人行刺你......”
贺闻渊却轻笑一声:“谁说我要做皇帝。”
薛挽怔住了,在他怀中艰难地转过头来,满脸诧异地看着他。
看到的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只是比离别时清瘦了不少,眉宇间的疲倦也更深了几分。
“你以为皇帝是什么好差事。”贺闻渊垂眸,“天天高坐明堂,就是为了听一群糟老头子吵架,真要让我做了皇帝,我迟早把他们都斩了。”
薛挽听着这话只觉得太不真实。
“贺绍虽是佞臣,但在他手下,大夏政治清明,还政于皇帝,皇帝就算无用,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至于我——”
他的话撞进耳朵里,薛挽脑子空了空,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贺闻渊手臂收紧,低下头,轻轻吻了她的唇。
低沉的嗓音揉进暖意,响在她耳边。
“你不愿意跟我,只好我来跟了你,这次你可不能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