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十六年冬的京城,寒风裹着雪沫子,像刀子似的刮在行人脸上,可户部衙门的议事厅里,气氛却热得有些反常。户部尚书张延龄坐在铺着貂皮垫子的主位上,手里捏着一本烫金封皮的“雍正五十七年年度预算草案”,指尖在“宗室项目”那几页反复摩挲,指腹蹭得纸面发亮,脸上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得意。
他这得意不是没来由的——前一日,豫亲王特意派人把他请去王府,隔着暖炉,这位宗室里最有分量的亲王端着茶盏,慢悠悠地说:“张大人,明年宗室的炭敬可得再加些,你也知道,今年冬天比往年冷,皇亲们的炭火不够用;还有我那王府的屋檐,去年漏雨,今年得翻修,这银子,你可得在预算里留足了。”话里的分量,张延龄怎会不懂?宗室是大清的“天潢贵胄”,得罪了他们,他这户部尚书的位子怕是坐不稳。
“诸位,”张延龄清了清嗓子,把预算草案往桌上一放,紫檀木的桌面被撞得轻响,“宗室是大清的根基,明年的津贴绝不能少。冬季炭敬给闲散宗室每人每月加5两,天寒地冻的,不能让皇亲们受冻;未中举的宗室,每人发10两备考银,鼓励他们读书——毕竟我大清的体面,还得靠宗室撑着;豫亲王、礼亲王几位王爷的王府,屋檐都旧了,得翻新,再加8000两修缮银。这三项,都得写进预算里,一分都不能砍!”
底下的户部主事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出声反驳。坐在末位的年轻主事李默,手指攥着笔杆,指甲都泛了白——他刚从河南巡查回来,亲眼见黄河堤坝的裂缝能塞进拳头,去年被冲毁的十二个村落里,农户们还住在漏风的临时草棚里,孩子冻得脸通红;兰馨学院那边,他也去过,寒门学子们挤在狭小的教室里,连像样的书桌都没有,山长愁得头发都白了,说“再扩招200人,就得加校舍、聘先生,可一分银都没有”。
李默忍不住小声嘀咕:“可河南的黄河堤坝去年冲毁了12个村,今年再不修,汛期怕是要出事;兰馨学院想扩招寒门学子,也缺银子……”
这话刚出口,张延龄的眼睛就瞪了过来,胡子都翘了起来:“水利、教育缓一年怕什么?农户们耐得住冻、扛得住灾,学子们也能等;可宗室要是闹起来,谁担得起责任?李主事,你是想让皇上为难吗?”
李默被怼得低下头,再也不敢说话。张延龄把预算草案往李默面前一推:“就按我说的办,把水利、教育标‘暂缓’,明天一早就递到御书房去!”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当天下午就传到了兰馨医馆。江兰正在给一位寒门学子诊脉,那学子叫王二,是城南铁匠王老铁的儿子,今年十六岁,瘦得像根豆芽菜,手上还留着帮父亲打铁时烫的疤痕。他报考了兰馨学院,初试成绩不错,却被山长告知“名额不够,怕是要刷下来”,急得嘴上起了一圈燎泡。
“江大人,俺就想读点书,”王二攥着衣角,声音带着哭腔,“俺爹去年打铁时被铁水烫了手,再也干不了重活,家里就靠俺娘缝补过日子。山长说,要是俺能进学院,以后说不定能像李砚进士一样,帮百姓推新政,俺爹听了,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可现在……可现在说没钱扩招,俺……俺是不是只能去当学徒,一辈子打铁了?”
江兰看着他冻得开裂的手,指关节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铁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她刚接过丫蛋送来的河南巡抚奏报,里面附了几张照片——是江石头派京营士兵去河南拍的,照片上,黄河堤坝的裂缝里插着一根玉米秆,风一吹,秆子晃得厉害;去年被冲毁的村落里,农户周阿福正踩着雪,给草棚补漏,他的小孙子裹着打补丁的棉袄,缩在草堆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堤坝,像是怕洪水再冲过来。
而张延龄的预算,却把银子都往宗室口袋里塞——200个闲散宗室,每人每月加5两炭银,一年就是1.2万两;5位亲王的王府修缮,又是8000两;还有那根本没人真去读书的“宗室科举补贴”,5000两……这些银子,够修完河南段的黄河堤坝,够兰馨学院扩招200人,够让王二这样的孩子,不用再担心“一辈子只能打铁”。
“你放心,”江兰放下脉枕,轻轻拍了拍王二的肩膀,语气笃定,“学院会扩招的,你一定能入学。你爹的心愿,不会落空。”
王二抬起头,眼里闪着光:“真的吗?江大人,您没骗俺?”
“没骗你。”江兰笑了笑,转身拿起披风,“你先在医馆等会儿,我去趟皇宫,很快就回来。”
御书房里,药味弥漫在空气中。胤禛坐在龙椅上,手里捧着张延龄递来的预算草案,每咳一声,肩膀就剧烈地抖动一下,指节因为用力攥着草案,泛出青白色。见江兰进来,他把草案推到御案边缘,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兰丫头,你看看,张延龄说宗室不能亏,可水利不修,明年河南再发水灾,去年的赈灾银就白花了;学院不扩,你之前搞的科举改革,选不出寒门子弟,新政在地方上就没人推。朕这国库,每年就这么多银,左手是宗室,右手是百姓,朕……朕实在难办啊。”
江兰走过去,拿起预算草案,翻开“宗室项目”那一页,从袖中取出一支红笔,在“宗室炭敬加倍”“宗室科举补贴”“王府修缮追加”上重重画了圈,又在“黄河堤坝修缮”“兰馨学院扩招”旁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皇上,不是银不够,是钱花错了地方。”江兰指着“宗室炭敬”那栏,声音平静却有力,“去年宗室每人每月3两炭银,已经够取暖了——京营的士兵,每月才1两炭银,他们守在西北的寒风里,也没说冷;200个闲散宗室,每人加5两,一年就是1.2万两,这些银,够修3里长的黄河堤坝,能护住十个村的农户,能让周阿福他们不用再住草棚。您说,这银子该给谁?”
胤禛的眼睛亮了些,他坐直身子,咳嗽也轻了些:“你有办法让宗室不闹,又能把银子匀给百姓?”
“臣要审这预算,用数据说话,用情理服人。”江兰把丫蛋送来的奏报和照片放在草案旁,“臣已经让小宝整理了近三年的宗室开支数据,让柱子从西北带了军屯水利的报告,还有兰馨学院的扩招申请——这些,都是能说服张延龄,说服宗室的证据。”
三日后,预算审核在御书房偏殿启动。张延龄穿着一身簇新的补服,身后跟着两个户部主事,脸上带着几分不情愿——他原以为江兰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她竟真的准备了一桌子的证据。
江兰坐在张延龄对面,江小宝捧着一本厚厚的数据册,封面上写着“雍正五十四至五十六年宗室开支明细”;丫蛋手里拿着河南堤坝的照片和兰馨学院的学子名单;江柱子刚从西北回京,身上还带着边关的寒气,手里攥着军屯水利报告。
“张大人,咱们先算笔账。”江兰把数据册推到张延龄面前,指尖点在“宗室津贴增幅”那一页,“近三年,宗室津贴从5万两涨到8万两,年均增15%,而河南农户的人均年收入,才2两银。您说宗室冷,可豫亲王去年买了一对玉如意,就花了5000两,够200个农户过一年;闲散宗室里,有30人在京城有商铺、有田产,比如镶黄旗的宗室常明,他的商铺每月赚的银,比您这户部尚书的俸禄还多,他缺这5两炭银吗?”
张延龄的脸色变了变,却还嘴硬:“宗室是皇亲,待遇总得比百姓高,这是祖制!”
“祖制也说‘民为邦本’。”江兰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是康熙朝的《大清会典》,她翻到“宗室开支”那一页,指着上面的字,“您看,康熙爷定下的祖制,说宗室津贴需‘量入为出,不得奢靡’,还说‘若遇民生急难,宗室当体恤国库,暂缓增银’。去年河南水灾,朝廷花了3万两赈灾;今年修堤坝,只要1.8万两,若不修,明年再决堤,3万两赈灾银,够给宗室加多少炭敬?您算过这笔账吗?”
张延龄的手指捏着预算草案的边角,指尖泛白,却还是不肯松口:“可……可豫亲王说了,王府修缮不能缓。”
“那咱们就说说王府修缮。”江兰递上一张纸条,是丫蛋查的“宗室王府修缮记录”,“豫亲王的王府,去年刚修过正厅,花了1.5万两;今年又要翻屋檐,说‘漏雨’,可臣派人去看过,屋檐好好的,根本没漏。倒是河南的农户,他们的草棚漏雨,却没人给他们修。您说,这修缮银,该给亲王的屋檐,还是给农户的草棚?”
张延龄的额头冒出了汗,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刚想说话,江柱子上前一步,把军屯水利报告递了过去:“张大人,西北军屯的灌溉渠,靠的是黄河支流。去年黄河决堤,军屯的灌溉渠也冲毁了,粮产降了10%,士兵们的口粮都紧了。今年若再不修堤坝,军屯粮产还要降,到时候,怕是要从国库调更多银补军粮——您是户部尚书,该知道‘军粮稳,天下稳’,这堤坝银,不能省。”
江小宝也跟着补充:“学生算过一笔账,兰馨学院扩招200人,需要8000两银,包括建2间校舍、聘5名教师。这些学子里,只要有30人明年能中进士,去地方推平准基金,每年能帮朝廷省5000两粮耗银,不出两年,就能把8000两赚回来。这是‘花小钱赚民生’,比给王府翻屋檐值多了。”
张延龄看着满桌的证据,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他沉默了半天,才低声说:“可豫亲王那边……他要是闹起来,我……”
“臣去跟豫亲王说。”江兰打断他,语气坚定,“臣不砍所有宗室开支,只删冗余——孤寡宗室的赡养银,一分不少;有功宗室的奖励银,还能再加些。既顾全宗室的颜面,又不亏民生,豫亲王是明事理的人,不会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