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清河不同的场景,是江南的雨,正下得黏腻又恼人。
入了夜,也不肯停歇,细密如织,把湖州王府那气派的朱漆大门、高耸的马头墙、雕梁画栋的飞檐,都洇湿成一片沉甸甸的暗红。
白日里车马喧嚣的王府正门,此刻只挂着两盏惨白惨白的灯笼,在凄风苦雨里飘摇着,映得门楣上那方“敕造琅琊王府”的金匾都失了颜色,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香烛味儿、纸钱烧焦的糊味儿,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属于新漆楠木棺材的森冷木香。
但压过这一切的,是那撕心裂肺、一波高过一波的嚎哭声。
哭声从深深府邸里透出来,穿过重重雨幕,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街上,砸在每一个缩着脖子匆匆路过的湖州百姓心坎上,听得人脊背发凉。
“老爷啊——!你怎么就狠心撇下这一大家子走了啊——!”
“爹——!爹——!”
“家主——!”
哭声凄厉,混杂着女眷的尖嚎、男丁压抑的呜咽、下人们惶恐的啜泣,在王府上空盘旋、碰撞,最后汇成一股绝望的洪流,撞在王府高高的院墙上,又沉沉地跌回那被雨水浸透的深宅大院。
这哪里是办丧事,分明是剜心割肉的活地狱。
王府深处,灵堂森然。
巨大的黑漆楠木棺椁停在正中,前面供桌上香烛高烧,烟雾缭绕,映着牌位上“显考王公讳玄龄府君之灵位”几个刺眼的金字。
棺椁前,乌压压跪倒了一片人。
女眷们披麻戴孝,哭得几近昏厥,发髻散乱,涕泪横流。
男丁们红着眼圈,伏在地上,肩膀耸动。
管家、仆役跪在角落,面无人色,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只有一个人,直挺挺地跪在棺椁最前方,离那冰冷的木头不过三尺。
王有财。
他身上也穿着粗麻孝服,但脸上没有泪。
那张原本带着几分精明市侩气的脸,此刻像是被冻住了,僵硬,灰败,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供桌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物件——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造型古拙的细颈瓷壶。
壶身上没有任何纹饰,只在壶嘴处,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甜得发腻的诡异香气。
这壶,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冒烟。
十日前。
京城,柳相府邸,那间终年不见天日、燃着昂贵龙涎香的九幽暗室。
王有财带着几个心腹,抬着沉重的紫檀木箱。
箱盖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在昏暗烛光下闪烁着令人窒息光芒的雪花官银。
十五万两!
沉甸甸的,几乎压垮了王府的脊梁。
柳相柳严,一身深紫色云纹常服,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像淬了毒的冰棱子,幽幽地刺在王有财身上。
“十五万两现银。”
柳相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拖腔,每一个字却都像冰锥子扎进王有财的骨头缝里。
“好,好得很。王七公子,倒是本相小瞧了你王家的家底,也小瞧了你的魄力。”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踱到那堆白花花的银子前,伸出一根保养得宜的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最上面的一锭银元宝。
银子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为了保住那点燎原酒的份额,为了护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周平安,啧啧,值得吗?”
柳相俯身,凑近王有财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毒蛇吐信般的阴冷。
“你爹王玄龄……倒是生了个‘孝子’啊。拿祖宗基业,填无底洞?”
王有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额角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死死咬着牙,指甲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和脸上的平静或者说麻木。
他知道,这钱是买命钱。
买王家的命,买他王有财的命,买与周平安合作的那条命脉。
“相爷明鉴,”王有财的声音干涩沙哑,“家父……只是不愿辜负圣恩,更不愿……见百姓无酒可饮。”
他把皇帝抬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呵……”
柳相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站直了身体,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圣恩?百姓?”
他语气里的讥诮毫不掩饰:
“也罢!银子,本相收了。你王家与周平安那燎原酒的买卖,本相,暂时,不碰了。”
“暂时”两个字,他说得轻飘飘,落在王有财耳中却重若千钧。
“滚吧。”
柳相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