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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青蝇点血,素手调羹(1/2)

暮色渐合,凤凰山主峰西侧的军工司作坊区,却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片新辟的谷地,已被彻底改造成一座戒备森严、功能分明的庞大工场。依山而建的数十座工棚,根据锻造、木作、研磨、组装等不同工序分区排列,粗大的陶制烟囱终日喷吐着或浓或淡的烟尘,空气中弥漫着焦煤、热铁、松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化学药剂混合的独特气味。叮叮当当的铁锤敲击声、刺啦啦的淬火声、吱吱呀呀的轮轴转动声、还有工匠们中气十足的号子声,交织成一曲粗犷而充满生机的工业序曲。

最深处那间以厚重青石垒砌、仅有一扇包铁木门的工棚,是禁区中的禁区,由叶飞羽亲自主持,仅有翟墨林等寥寥数名核心大匠有权进入。此刻,棚内热气蒸腾,一架结构精妙、泛着幽冷金属寒光的巨弩,正静静架设在特制的测试架上。这便是“破霄弩”的第三版原型机,与之前笨重的版本相比,其流线型的弩身显得紧凑而致命,弩臂以特选的紫檀木芯为骨,内外交错贴合了七层不同韧性的竹片与薄如蝉翼的精钢片,以鱼鳔胶反复浸渍压制而成,不仅重量减轻大半,蓄能效率却提升了三成有余。最核心的击发机括,更是被叶飞羽简化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七个部件,环环相扣,巧夺天工,只需转动侧面一个加装了省力棘轮的绞盘,两名普通士卒不出十息便能完成上弦,威力却足以在三百步内洞穿三层熟铁甲。

然而,此刻工棚内的气氛却有些凝重。首席大匠翟墨林,这位头发花白、手臂上满是烫伤疤痕的老匠人,正指着弩机腹部一处不起眼的钢制簧片,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先生,按您修订的图样,选用上好的缅铁,经过七次折叠锻打,再以您传授的‘油淬’之法处理,这簧片的刚劲确是足够了,试射时劲道猛得很!可……就是这韧性,总差着点火候。”他拿起旁边一块已经断裂的同类簧片,断口处呈现出细微的结晶颗粒,“您看,连续满负荷试射三次后,内部便出现肉眼难察的裂纹,至第五次,必断无疑。若在战阵之上,此乃致命之患啊!”

他身后几名参与核心制作的老师傅也纷纷点头,面露忧色。这破霄弩堪称神兵利器,若因这小小的簧片功亏一篑,实在令人扼腕。

叶飞羽没立刻回答,他伸出食指,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那片略呈暗蓝色的钢片,侧耳倾听其传来的微弱而短促的震颤余音,又用手指细细摩挲着簧片的边缘。“火候过了三分,退火时,窑温降得太急。”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随手拿起旁边一块沾满油污和铁屑的粗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汗渍,“老翟,记得我前几日让你带着徒弟,在后山坳里砌的那个‘焖火窑’吗?”

翟墨林连忙躬身:“记得,先生。按您的吩咐,用的是上好的青砖,留了观火孔和泄压槽,只是……老夫愚钝,至今不明其妙用。”这种类似农家焖红薯的土窑,与他所知的任何锻造炉窑都大相径庭。

“把这片废件,还有库房里同样工艺处理的所有同类簧片,都放进去。”叶飞羽吩咐道,“用昨日锻炉熄火后剩下的那些顶级银丝炭的余烬,铺在窑底,点上,不要明火,只要那股子文火慢煨的热气。然后把窑口用湿泥封死,一丝气也不准漏。晾它整整一夜,明日辰时三刻,准时开窑取出。”

“这……文火慢煨?”翟墨林将信将疑,他打了一辈子铁,信奉的是千锤百炼、猛火急淬,何曾听过用余温“焖”治金属的?这法子听起来更像是厨娘炖汤。但叶飞羽过往那些看似离经叛道、最终却效果惊人的手段,让他不敢贸然质疑,只得恭敬应道:“是,老夫这就亲自去办,绝误不了时辰!”

叶飞羽不再多言,目光转向工棚角落那几口半人高、密封着的大陶缸。缸内盛满灰黑色、略显潮湿的粉末,正是他近来倾注心血颇多的“水泥”初号样品。他抄起一把木锹,深深插入粉末中,用力搅拌了几下,感受着其中的结块程度,然后又舀出一小捧,放在掌心,用手指细细捻磨,感受其颗粒的粗细。

“研磨的功夫还不到家。”他摇了摇头,对负责此项目的年轻匠人头目说道,“石磨的压力再加三百斤。告诉磨坊的伙计,我要的粉末,捻在指尖要滑如流沙,绝不能有半点硌手感。另外,煅烧环节是关键,窑温控制必须精准,下次开窑,我要看到石灰石原料表面出现类似琉璃的熔融光泽,那才算是火候到了。”

“谨遵先生教诲!”年轻匠人赶紧记下,脸上满是敬畏。比起高深莫测、动不动就涉及材料力学的破霄弩,这看似土里土气的“水泥”,反而更让他们感到踏实和震撼。尤其是前日,用这粉末混合河沙、碎石浇筑的一块三尺见方的试板,仅仅过了一夜,便坚硬如铁,几个壮汉用大铁锤猛砸,也只留下几个白点,这等神奇之物,已让所有参与其事的工匠视叶飞羽如神人。

交代完这些琐碎却关键的技术细节,叶飞羽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舒了口气,用力伸了个懒腰,全身骨骼发出一阵轻微的噼啪声响。连日埋首于图纸和试验,让他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揉了揉发涩的睛明穴,晃晃悠悠地踱出了闷热嘈杂的工棚。

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西边天际的云霞染成一片瑰丽而温暖的橘红色,与作坊区升起的缕缕青烟交织在一起,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感。他没有直接回半山腰那间简陋的居所,而是习惯性地沿着新开辟的石板小径,绕向山谷另一侧的伤兵营。

距离医护所还有百步之遥,空气中飘来的气味已经变得复杂起来。浓烈的草药苦涩味,夹杂着那股日益熟悉的、刺鼻而醒神的“酒精”气息,成为了这里的主调。与半月前相比,医护所的规模扩大了一倍不止。原先那片略显凌乱的帐篷区旁,赫然立起了两排崭新的松木屋舍,屋顶铺着防雨的油毡,窗户开得敞亮,甚至还预留了烟道,显然是为过冬做准备。进出的人员也不再仅限于那些面色沉郁的军中医官,多了许多身着干净棉布裙褂、面容虽稚嫩但眼神专注、手脚麻利的少女,她们是林湘玉从不惧世俗眼光的凤凰道女冠及附近村落中招募、经过严格筛选和短期紧急培训的第一批护理学徒。

叶飞羽没有进去,只是隔着新近扎起的、爬着几株野蔷薇的篱笆墙,静静地向内望去。只见林湘玉依旧穿着那身素净得近乎朴素的月白棉布裙褂,乌黑的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只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她正俯身在一张靠窗的病榻前,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巧而锋利的剪刀,剪开一名年轻士卒腿上已被暗红色血污和脓液浸透的旧绷带。那伤口在小腿肚上,似乎是刀伤叠加了感染,溃烂的面积不小,黄白色的脓液与暗红色的血肉纠缠在一起,散发出不太好闻的气味。

旁边一个端着铜盆的学徒少女,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显然初次见到如此严重的创面,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地就想后退半步,别过头去。

“站住。”林湘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怕什么?伤口不会因为你看不见、闻不得,就自己愈合长好。你若怕,便想想榻上这位兄弟,当初是如何忍着比这痛楚十倍百倍的伤,与敌人厮杀的。”她说话间,手上动作丝毫未停,剪除旧布的动作稳定而精准,没有牵扯到一丝好的皮肉。

少女被说得脸颊一红,羞愧地低下头,用力咬了咬嘴唇,重新站稳了脚步。

“取煮沸后晾温的盐水来,还有那个褐色琉璃瓶里的‘双氧水’。”林湘玉吩咐道,语气依旧平稳,像是在课堂上传授知识。她先用镊子夹起大块棉纱,蘸饱了温盐水,由外向内、轻柔而彻底地清洗创口周围的血污和脓痂。然后,她拿起那个标签上写着古怪符号的褐色瓶子,缓缓将里面无色透明的液体倒入伤口深处。液体与腐败组织接触的瞬间,立刻泛起一层细密洁白的泡沫,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净化。

榻上的年轻士卒,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浸湿了头下的枕巾,他双手死死抓住床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硬是凭借一股在战场上磨砺出的悍勇之气,从头至尾,未曾哼出一声。

叶飞羽的目光,落在林湘玉那双正在忙碌的手上。这双手,指节纤细,皮肤白皙,本应是抚琴作画、品茗焚香的优雅之物,此刻却沾满了药渍、血污和消毒药水。他注意到,在她的指尖和虎口处,有几处明显的红肿和水泡破溃后新结的暗红色痂痕——那是连日来她亲自调配各种浓度酒精、双氧水等具有腐蚀性的消毒药剂,反复试验安全性有效性时,不慎被灼伤所留。但她似乎浑然未觉疼痛,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指尖,专注于清除每一丝可能带来感染的坏死组织。

夕阳金色的余晖,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棂,恰好笼罩在她的侧影上,为她略显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脊背,以及专注而认真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圣洁的光晕。额角细密的汗珠,衣襟上不经意间沾染的点点药渍和水痕,在这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竟为她平日那份清丽知性的书卷气中,平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柔韧力量与令人心折的务实光辉。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道观察使府司丞,而是一位真正与伤患同呼吸、共痛楚的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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