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尖几乎要戳穿铁皮,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这锐利的新痕,粗暴地覆盖住了盒底另一个早已模糊褪色、却依然能辨认出轮廓的刻痕:
[明宇学费]
老周探过头,浑浊的眼睛扫过那个新刻的数字,又瞟了一眼被李建国死死攥在手里的药品说明书。当他看清说明书上标注的药名和那个令人窒息的价格时,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而沉重的叹息,像是老旧风箱的最后一次抽拉:
“三万二一盒?这哪是吃药,分明是嚼着你和你婆娘骨头里的金子啊!”老周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和对这个世道的愤懑。
李建国攥着说明书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厚厚的、早已失去痛觉的老茧里,留下月牙形的白痕。他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
“她…她说不想试那个新药了…说继续化疗就行。”他的目光没有焦点,空洞地望着工棚外浓稠的黑暗,“可我昨天看她…看她吐得整宿没睡…胆汁都吐出来了…枕头湿了一大片…全是汗和泪……”最后几个字破碎得不成调。
老周沉默了。空气中只剩下远处工地的噪音和工棚里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再次凑近李建国,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警惕地用眼角余光扫视着四周熟睡或装睡的工友:
“兄弟,不是我不帮你。我家婆娘上个月摔断了胳膊,到现在还打着石膏吊着膀子,家里那点积蓄全填进去了,实在是…实在是腾不出一个子儿给你救急了。”他脸上满是愧疚和无奈。
“不过…”老周声音更低,用手肘重重地顶了一下李建国的胳膊,眼神示意着医院的方向,“我给你指条路子——去医院后门碰碰运气。”
李建国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覆盖。
老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神情复杂:“那儿…总有些‘能人’晃悠。说是…能搞到路子,什么折扣药、临期药…价格能压到市面价格的零头!”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折扣幅度。
“但这帮人…”老周的眉头紧紧拧成一个死结,沟壑里填满了忧虑,“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主儿。刀尖上舔血,指不定背后勾连着什么。你要是真想去碰碰运气…”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极其严肃,“千万!千万小心!捂好自己的钱袋子,也别信他们的鬼话连篇,拿到东西赶紧走!别贪心!”
潮湿的霉味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在李建国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防盗门时,浓烈地扑了他满脸。锈蚀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他几乎是侧着身子,挤过仅剩一人宽的空隙。屋内昏黄的灯光下,周秀兰裹在那床早已褪色发硬的棉被里,瘦小的身体蜷缩在一张破旧的折叠椅上。她膝头摊开着一本小学生的作业本,握着一截短短的铅笔头,没有写字,只是无意识地在纸页上戳着,留下密密麻麻、深可见底的小洞。
“咳咳…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她听见响动,抬起头,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金属,惊动了窗台上两只正在啄食零星米渣的麻雀,扑棱棱飞入夜色。“是工地…又加班儿吗?”她的目光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藏不住的虚弱。
李建国的视线掠过妻子苍白枯槁的脸,落在屋里唯一那张摇晃的小方桌上。桌上放着半碗早已冰冷、凝固成浅黄色块状的玉米粥。碗沿上,一圈干涸的褐色痕迹分外刺眼——那是她偷偷倒掉药汁留下的印记。
“嗯…是加了会儿班。”李建国含糊地应了一声,喉咙发紧。他走到折叠椅前,高大的身影在妻子身前投射下一片阴影。他没有站直,而是缓缓蹲下身,尽量让自己与妻子平视。带着厚茧的手指迟疑了一下,然后极其轻柔地拂过妻子额前几缕被汗水黏住的、枯黄的发丝,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拢到耳后。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他白天在工地上扛水泥的力气。
“老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妻子戳出无数小洞的作业本上,心猛地一揪,声音更加低沉,“老周说他认识…认识个朋友,是倒腾药的…能弄到便宜的止疼药。”他努力让语调听起来带着点希望,“收工后我顺道…顺道去问了问。”
感受到妻子投来的、带着一丝微弱亮光的目光,李建国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避开那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灰的鞋面,仿佛在确认那点微薄希望的存在:“给你订了几盒…过两天就能拿到。”他吸了口气,抬起头,再次看向妻子瘦削的脸庞,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肯定:“这下…这下你疼得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就能稍微…稍微好受些了。”
周秀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点亮光很快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无奈覆盖。她没有追问药的价格,也没有问老周的朋友靠不靠谱。她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串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她慌忙用手捂住嘴,身体在剧烈的抖动中蜷缩得更紧。
李建国的心随着那咳嗽声剧烈地抽搐。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慌乱,语气急促地转移话题,像是要掩盖空气中弥漫的痛苦和那份沉重的、关于药源的谎言:“天晚了,你快躺下歇着!我去给你倒点热水…药…药的事你别操心,有我呢!”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走向墙角那个散发出浓重中药味的煤炉,不敢回头多看妻子一眼。
他背对着周秀兰,佝偻着宽阔却早已不复坚实的脊背,假装忙碌地看着炉子上那个黑黢黢的铁皮水壶。壶底被熏得漆黑,就像他此刻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前路。他从角落的水桶里舀出小半瓢浑浊的水,小心地注入壶中,动作机械而僵硬。水撞击壶底的声响在狭小、沉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空洞。